我见过他

　　　　　　　　　　我见过他 　　在这个小城里，我拥有想象；拥有走过很多条路的时间；拥有从一间屋子里走出的自由；拥有和一些人沟通心灵的权利；拥有冬天过后，看到从泥土和尘埃的覆盖下萌生花和植物到处开放的景象。

　　一个年轻的朋友参加完一个聚会，来找我，他说：……他们太自以为是，以为看到了世界的全部。可怜的人。他们只看到了一部分。他指给我看外边的树。他说：许多人只看树皮在冬天里的粗糙，无视流水从下面的泥土穿过纵横交错的根系，抵达树的身体，上升到枝子的过程。他们常常不去想，枝子不仅仅是在暖风吹拂下，开始柔软的……

　　他拿着我的一本黑纸白字的书，说：这样的反差好，反差改变了视觉，也改变了认识。他低垂着头,发丝很黑，却有些稀稀落落。他是我在这个城市见过的最不爱说话的人。

　　他告诉过我，小时候他一直有依赖症，上大学时总盼望回家，工作时候每个周五晚上都回家。有一天他的母亲说：你的好日子到24岁为止，以后就赖你自己了。他忽然就感到惶恐，担心自己的未来了。他自闭又喜欢朋友。这个矛盾常常纠缠着他。很多时候，他想一个人到世界上走，又害怕自己会饿死、冻死。更重要的是他害怕外力会强暴他，寻找自由的时候又被自由毁灭。 　　一只小鸟可以在大地之间来回起飞，但小鸟经常受到惊吓，它们突然惊恐地从一个地方飞像另一个地方时，浑身都在发抖。但是，有时候，他能从这样的景象里超脱出来，也就是说他可以超然物外。这也是他的幸运。 　　这个冬天很寒冷，他和所有人一样不能从这冷飕飕的空中逃掉。他面色忧郁，从城市西边的公路上走过来。他一边走一边看树上的麻雀。他不知道我在一个窗子内看他。他很可能听到了麻雀的叫声。那一刻，麻雀从光秃秃的枝条上飞起来，一定会有翅膀扇动的“仆仆”声，在不远的空间内，我以为听到了麻雀尖细的叫声。事实上，我听不见，只感觉和他靠得很近，以至于可以在恍惚之间，他周围的声音朝我扑面而来。 　　他经常从路对面的一座房子里走出来，穿着黑外衣，胸前有很大的排扣。有时会蹬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他常常把自行车骑得飞快，快到了疯狂的地步。那时，我打开窗子，看他坐在自行车上，像被大风吹起来一样，无所顾及地向前冲刺。我惶恐地想，如果前面有一辆汽车开过来，他会迎面撞上去。他会粉身碎骨。好象那就是他想要的。事实上，他狂奔的时候路上很少有人。 　　他说他喜欢听音乐，音乐唤醒了他内心最伤感的内容。音乐像流水带来他的记忆，复原了他的爱。那些爱在漆黑的缝隙中，像散发着芳香的黑头发在面前飘舞。他说他的灵魂在那里醒来，灵魂像粘稠的水，在晃动中轻轻飞扬。他想起了自己的校园生活，想起一双眼睛。他幻想自己的灵魂，在没有法律约束的地方，自由地疯狂。 　　他在我面前微笑着，一脸的平和。那时，我相信世界在他那里没有任何问题。通常他讲自己时，已经回归到一种矛盾冲突完的状态下，就像大雨过后的风和日丽，像站在路边的树，被狂风暴雨抽打完之后的安然。他不说话的时候，我会想：今夜什么都没有，只有时间在静静流淌。我和他之间的一切，非常清晰，就像地上掉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同时觉察到。 　　他说到一些疼痛的话，语气是缓慢的，面孔是暗淡的。我感觉到他吐出的每一个字被回忆中的东西绞杀地充满血丝。血样的东西随着他吐出的字往下滴落。他大概习惯了在我面前这样控制自己。我想，他大概在经历过许多次疯狂的自行车狂奔之后，内心已经舒缓下来。 　　有一次，他说：“我不想睡，在这片还存在的土地上，我想醒着找到自己。” 　　我说：“也许你无法不寻找自己。” 　　他说：“找到了，有时却不知道怎么走。” 　　我说：“你不知道还要多久，可能谁也不知道你在哪儿。你知道自己坚持了什么，还是放弃了什么？也许有一天，它们都在你的前面向你招手，你会看见的。” 　　那天晚上，他说一个女孩子要见他。他总觉得她在很远的地方。其实女孩就在这个城市里。他说：“她就像小时侯在回家的路上，看到的花。已经很久不联系了。……我不知道该不该回到时间的那端。走着，就像等待着，觉得很累，不知道为什么总走不出她的影子……我母亲不让我走远，我见到她就觉得悲伤。”我是想，他守不住她，还是她没有给他一个守的地方？ 　　看到他，就想起月光，想起大海。月亮的光在大海上面神秘的沉浮。有时，他像一片树叶，危险地落到大海上，消失到海底。有时，他就像我的文字，从深海中浮出，蜉蝣在水面之上。他天真的表情中，有着某种神圣和庄严。他的出现，让混沌的大海，托起一片明亮的身影。他有时会像一个勇士，唤起我回到英雄出现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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