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列长散文〈〈无助的孤独〉〉之六熟透的麦子

　　　　　　　　　　六、熟透的麦子 　　我蹲在我的地头上抽烟，麦子都熟透了，可找不到人帮我收割。 　　麦香弥满在空气里，远远近近地，到处都是被太阳烤糊的焦灼味。我的愁绪随着香烟缭绕地燃烧着。终于，荒野中的孤寂变成了悲凉。我看到一只受伤的大雁，深深地藏匿于草丛之中，它不时发出的唳鸣，直接敲击着我内心深处的孤独与悲哀。 　　我那时真想溜走，放弃我的大尖山，放弃我的梦。 　　人活着活着，不经意间就给自己的脖子上套上一副枷锁。齐腰深的麦子，在满山的风中刷刷地起伏着，那滚滚地波涛，摧枯拉朽般地袭击着我早已孤寂得发霉的心。那时，我才知道，我一个人是什么也改变不了的。而面对着大片大片金灿灿地麦子，我手足无措。于是，我找到麦镰和刃片，然后又找到磨石和砂轮，我跪在阳光下开始磨镰，从早到晚，一直到把一把镰刀磨得走刃了，我也没有住手。 　　我认识我的每一行每一垄麦子。我知道我曾在那儿流过几滴汗水，在那儿撒过一泡热尿。我的麦子当然也全部认识我，不然为啥见到我时它们都要频频地点头致谢呢？树木得感谢泥土，瀑布得感谢泉溪，花朵得感谢阳光，我的庄稼为什么就不能感谢我呢？ 　　我知道是我给了我的麦子发芽、分蘖、开花、抽穗、成熟的机会。生命的过程是一种很激动和欣喜的过程，你给了它们生命的同时，也赋予了它们一次壮烈地从生到死的体验。这种给予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伟大的、无私的。 　　虽说生命终归要死亡，但悲壮一次总归要比不悲壮好一些。有了生存的机会，毕竟是成熟过一次、开花过一次，毕竟体验和完成过一次生命的整个过程。如若作为一粒种子，不去体验生命的过程就烟消云散，那么，对种子本身来说就孕育了悲剧，就是一次终结。 　　植物在某种情况下，是非常懂得主人想干什么的。它们繁茂葳蕤地生长，就是想表现自己。它们灿黄一片的成熟就是为了报答。当然，也是为了繁衍生命。 　　可我觉得现在我要辜负它们了，既使把我一个人累死，我也无法全部收获如此多的成熟的麦子。熟透的麦子太多了，连麻雀都不会食它，当鸟雀们飞过我头顶的时候，旷野显得愈加的空寂。我无法追随着它们远去，我只能在这里遥望日出日落。麦子们在为我灿烂地成熟，我却打算把它们扬尘荒野。 　　寂寞在一层又一层地沉积，我不知道我执镰独立于风中在等待着什么。 　　我爱怜地抚摸着飞毛走刃的钢镰，我真的感到揪心地痛楚。孤独和寂寞象雾一样漫过我的心头。太阳下，我象游梦的人一样在漫无目的地奔忙。我的灵魂那夜就游荡在麦芒上行走，熟透的麦子是欣喜还是悲戚我已无法读懂。回归大自然或许是它们最好的归宿，但回归后它们的生命能全部的再生吗？ 　　直到听到麦子的哭泣，我自己也开始哭泣。这让我更加无法面对这一片金灿灿的成熟。作为一个真正的农人，平素就忙得手足无措的，到了这种时候，我恨不得自己是孙悟空，拔一撮毛吹一口气就能变出许多个自己。可我毕竟不是孙悟空，我只有一双无法变更的粗砺大手，但那手再大，那茧再厚，加上我不分昼夜地苦干蛮干，那怕以至于疯狂。我也不可能收获那满山遍野的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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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茬庄稼和前一茬庄稼是没有区别的，但前一茬庄稼黄熟成了人的口粮，这一茬庄稼将难以聚集成麦垛。虽然它们很惦念碌碡滚过的激动与木锨扬起时的潇洒，但生命和生命不一样，收获一百次就有一百次的区别。 　　就在我万般无奈的时候，我忽然莫名其妙地收到了一位远在天涯的朋友给我寄来的一封书信。 　　我已经好多年都没收到过书信了。因为这荒凉的大尖山是被文明社会所遗弃的一隅，差不多不通邮。而我的这位朋友，也仅仅是在许多年前通过书信结识的，一位从未谋过面的神交知己。 　　不知道路人是怎么将书信带到的，他在信中说，他同样遭遇了无法收获的尴尬。 　　他说他勤勤恳恳地笔耕了三十年，写了五部长篇，五十多个中篇，除了偶尔发表过的一些东西外，许多著作都束之高阁没法出版。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没有经费。 　　我很惦念我远方的朋友，我们同病相怜。在这一片荒地上，我疲惫地和朋友相遇。这一季的麦子走错了路，朋友的信追逐着我的脚步，失望长成了枯死的麦茬。 　　起初我想但凡耕耘，总能收获。但现在我所面临的一切却告诉我，这是一种很虚无的理想。人们象绿头的苍蝇一样去追逐铜臭，精神王国的东西只是一束开得很艳却无臭无味的花，不招蝶不引蜂，偶尔有几只苍蝇光顾，也不会生蛹产蛆。 　　捧着朋友的来信，我对着我的麦子，泪雨滂沱。慵懒的人没有追求，所以他们过得恬淡适意，庸庸碌碌地就没有焦虑和慌恐。而我，想成为一个真正的农人，想追求完美与彻底。思想到最后，也只能是自寻烦恼。别人事由心成，情至则时来，而我却心为事累，情被时追。在性情之外，徒增凄悲的哀叹。 　把有人说，一个农民一旦有了深刻的思想，他便不可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农民。他把思想种植进土地里面，只能生长出葳蕤的杂草。如若你再一深刻，它就会丛生成荒凉。我想庄稼是没有思想的，何以会这样。 　　追求安娴的孤独是每一个人的权利，而追求喧嚣的热闹同样也是每一个人的权利。生命之中是不可能注定永远地热闹或永远的孤独。热热闹闹地生活只是一种际遇，而孤独则是一种境界。“众人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那是一种醒悟后的痛楚；“荷戟独彷徨，”那是一种大气回肠的煎熬；“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那是一种痛定思痛后的感悟；而“卷帘西风，人比黄花瘦”，则是爱到极处的一种相思幻化出的哀叹！ 　　高亢的孤独是情操，低迷的孤独是伤悲。前者是有所依托的，要有厚积而薄发的进取；后者则是孤芳自赏的迷惘，是失迷的堕落。 　　我是给自己制造的人为的悲凉和辛苦，在大自然那种“大音希声”的静穆与孤独中，显得单薄和无奈。 　　山路如怨鬼般地纠缠着连绵婉蜒的群山峻岭，我的熟透的麦子和我都想燃烧自己，某种不祥的情绪阻挡着你的脚步。现实就是你掀不起揭不动的厚重大幕，尽管那大幕之外有许多的精彩，有许多的新鲜，有许多的浪漫，但作为农民，你无法抛弃你的故乡。根在这里，你的枝叶就不会伸进别的空间，移植过去你会水土不服，你在这里很顽强的生命，在别处就会枯萎，或者干脆就会堕落成侏儒。你的欢乐，在这里是石头和树根一样地真实，在别处就可能成为荒诞的梦魇和山峰一样沉重的痛苦。 　　沉淀在农人心中的，永远是黄土高原一样厚实的故土情，你所有的情感和思绪也只能根植于此才能生长、成熟。而我熟透的无法收割的麦子，只有燃烧成灰烬，溶进这大地与泥土之中，才是真正的回宿。 　　一个农人尴尬地成功，就是这种面对着大片早已熟透的麦田，无从着手的无奈与痛楚。 　　好长好长地一段时间里，我都深深地陷落在这茫茫的大山的皱折里，象一头失去斗志的困兽。迷途的无奈象被从丛林中撵出来的鸟兽，尖锐的痛苦和惊涛骇浪般的恐惧也着实让人惊心动魄。苍山如海，麦浪如波，我很象一块在浪谷中飘泊地破船板，迷惘、寂寞、失落…… 　　我蹲在我的地头抽烟，滴落的火星将脚下的麦田点燃，在触目惊心的火光中，我疲惫成一摊烂泥，雄心壮志象蜡人一样熔进了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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