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像青蛇一样舞蹈

本帖最后由 雨夜昙花 于 2016-8-18 06:15 编辑 <br /><br />像青蛇一样舞蹈
文/西门佳公子
　　许多年以后我还记得那个梦一样的下午。
　　大约十岁光景，我和英子坐在小河边上。英子是一个女孩子的名字，她的身体散发着野草一样的清香，还有苦艾和蒿草的味道。阳光像一把锋利的宝剑，高高悬在头顶上空，白晃晃的耀眼。河的对岸是一大片玉米地，齐人高的秸杆高傲地举着金黄的璎珞，宽大的叶子在风中摇摆，哗啦啦作响。阳光在上面跳动舞蹈，电流一样的从一片叶子传递到另一片叶子，起伏不定。河边几棵不高的樟树上停留着成前上万只的蝉，它们一起高声鸣叫，幸灾乐祸，像大锅里煮沸的开水。它们的叫声让我说不出的讨厌，仿佛引领着我的灵魂一点点地离我而去。
　　背后是我们割猪草的背篓，里面装满晒蔫的嫩草。阳光浓烈。我和英子并排而坐，就像我们身后的背篓一样靠得很近。英子的脸上淌满汗珠，她用沾满泥土的手一遍遍地擦拭，像一个乞丐婆。我盯着她的脸笑，脸上的红晕像花朵一样绽放。
　　英子是村里子惟一敢和我玩耍的女孩子。其他人都怕我，他们怕我身上有父亲的基因，他们的家长临出门时会告戒他们的孩子千万别和我玩，我是一个坏人的儿子。我有一个令人不齿的父亲。他现在在不知哪一处牢房里度日如年。那一年春天，父亲在回家的路上，看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知青在路边折野花，惊为天人。女知青细嫩的皮肤，高耸的乳房，还有在阳光下泛着红晕的清丽的脸庞，让我父亲血脉喷涌，他喘着粗气，用他那双可以将一头牯牛掀翻在地的粗糙的大手把漂亮的女知青拉进附近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玉米叶子在风中挣扎，渐渐纹丝不动。不知过了多时，我父亲提着裤子从玉米地里走了出来，脸上满是伤痕，嘴巴上还留着血，一滴滴往下掉。父亲顾不了那么多，他点了一只烟，抽了不到一半，巨大的恐惧攫住他，他回头就跑了。人们说我父亲是恶魔，那么美的一个姑娘也下得了手。父亲到底没跑多远，半天功夫不到，我听见村头的高音喇叭如临大敌吼叫起来，人们像潮水一般往大队部涌去。我的母亲拉着我，阴沉着脸不顾一切拔开人群向前挤。大家纷纷为我们让开道，用鄙夷的或是同情的目光看着母亲。父亲站在高台上，低着脑袋。他的两旁站满五大三粗的民兵，背着枪。几个穿白色制服的公安走来走去。群情激愤。周围是唧唧喳喳的议论。父亲被绑的严严实实，他脸像猪肝一样红，脖子上青筋暴露。他无法抬头看我们一眼。母亲只是哭，什么也说不出来。后来来了一辆吉普车，父亲被人像狗一样扔了进去，响起引擎的巨大轰鸣声，突突突，一路绝尘而去，乡村土路掀起漫天的黄土，掩盖了人们的视线。
　　从此我在村里抬不起头来，别的孩子像鬼一样躲着我。只有英子像是什么也发生，照常天天陪着我一道玩耍，一道上山打猪草。就凭这我长大了一定要娶她做老婆。我对英子说，我长大了娶你做老婆好不好。英子羞红了脸，不回答我。我又问她，我娶你做老婆好不好？你说嘛。这次英子大声说，好！我对她的回答很满意，我差点流下了眼泪。
　　父亲走后，家中的日子越来越艰难。母亲一个人挣工分，粮食不够吃。母亲整日沉默着，对谁也不说一句话。有时候还和爷爷奶奶吵，天天吵，我很不想呆在家里。我喜欢和英子一块儿出去割猪草，到了晚上我也不想回去。英子会从家里偷一些东西给我吃。她母亲烙的玉米馍馍好吃极了，里面包着茄子做的馅。可惜太少了，还不够巴牙齿。每次吃了还想吃。我说再有就好了。英子说只有这点了，下次多偷点来。但她怕被她母亲发现。我每天都感到很饿。有时我真的不想活了。
　　回头说那个夏日的午后。我和英子很早就出门了，我们到山上割猪草。将近中午时，我们割了满满的一背篓，吃力地背着下了山。走过一条小河边，终于走不动了。肚子饿的呱呱直叫。我们在河边坐下来。我的脸上冒着虚汗。我对英子说，我不走了。我要在这里睡觉了。英子说那怎么行呢？我们回家去吃午饭吧。她家里她母亲早做好了午饭等她。可我没有，我的母亲一大早就出门去了。晚上才回来。我回家，没有饭吃。我说你要走你走，我反正不走了。我就在这里睡了。我真的就躺在地上迷起了眼睛。不久我就在青草地上沉沉睡去。
　　一条青蛇哧溜一声从青草地上滑过。我知道那就是我，我变成了一条青蛇。我离开了我生活的世界，我向另一个世界走去。一个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的世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死亡的感觉。我很快乐。没有多久，我就滑了很远，到了我不认识的地方。此刻我是一条没有思想的蛇。我吐着毒信，在水中，在青草地上，在山冈，在悬崖间滑行。我在舞蹈，疯狂地舞蹈。没有人知道我舞蹈的旋律，也没人知道我舞蹈的快乐。我尽量避开人声喧闹的地方，向着人迹罕至的地方行进。我在月光下舞蹈，在花草丛中跳舞，合着清风的节奏。我向着黑暗的地方走去，我的身上发着幽光，像坟墓的颜色。我还真的看见了坟墓中的白骨，它们像生前一样栩栩如生。我还听见了它们的低语，说着前生的苦难和忧伤。我试图加入到他们的谈话中。它们向我挥了挥手：你是一条没有思想的蛇。我知趣地走开了。一个砸雷在头上响起，我的身体痉挛成一团。人们都说蛇怕雷声，看来真的不错。乌云翻滚，风雨大作，天像要塌下来。我惊恐地藏在泥土里。没有感觉，没有时间的概念，仿佛一生一世，仿佛十生十世一漫长，我停止了舞蹈。后来天放晴了，太阳从云层中钻了出来，撒下一片金光。我继续舞蹈，快乐地抖动我的身体。我忽上忽下，左右腾挪，渐渐化成一团青花花的影子。
　　我看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妇人，她提着一盏灯，站在路口，她在风中一遍遍地呼喊着我的名字。“红啊，你回来吧，回来吧”，声音悠长，像一根不能扯断的丝线。我明白了，那是我奶奶。她千百遍不知疲倦的喊着，顽强而固执。她手里的灯忽隐忽现，随时可能熄灭。于是我醒了。我奶奶在我即将永远变成一条青蛇的当口，奇迹般地将我重新变回了人。
　　醒来后，我发现我已是躺在家里的床上。我的母亲含笑看着我，周围还有几个熟悉的乡邻。我母亲大约哭过，她的脸上还挂着泪痕。英子也在旁边，一个尽地向我眨眼睛。
　　后来我听英子说，我那天的样子好可怕。口吐白沫，面孔狰狞。她完全吓坏了，不知怎么才好。她一阵风似的跑回家去，叫来我的母亲。她还说，母亲抱着我的时候，我的身体不断在扭动，像蛇的身子一样。好几个人都无法使我安静下来。我最终没有告诉她我的这次梦游。我似乎走了很远很远，我不愿意向人提起。它是我心里的一个秘密。
　　英子最终没能成为我的媳妇。长大后，我离开了村庄。英子嫁了个外地的男人，像她的母亲一样生活着。这也许有点抽象，换句话说，就是像中国大多数的农民一样生活着。在善良而寂寞的本性中打发静静的时光，生儿育女，操持家务，然后慢慢地一天天老去。
　　我的父亲在十多年的牢狱之后，回到了村庄，母亲还是接纳了他。他很内疚，觉得没有尽到一个丈夫和妻子的责任。我们都原谅他了，可他还是在痛苦的回忆里自怨自艾。他越是这样我越难受。毕竟我孤寂的童年是无法弥补了。
　　奶奶习惯了在我生病的时候为我唤魂。她手拿一枚镍币，放在灶头上，口中念念有词，把她所能想到的某个企图暗害我的鬼魂骂上一通。我惊奇地看到那一枚小小的镍币居然真的立了起来，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它使我确信，那上面真的布满某个灵魂的气息。
李云
四川洪雅县高庙中学
邮编：６２０３６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