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母亲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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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是外婆了。
说母亲的母亲,也不拗口。
许是想着,母亲一词,不用叫,说一说就很温暖。而以此推来,说母亲的母亲,仿佛透了双重的温暖。
有点矫情。我知道。其实真正顺口的还是婆,外婆,或者直接“她”了。
只不过,按不矫情的,我能述说的也不多。矫情就矫情吧。
1.
我有记忆起,像是她都七十多了。
跟东隔墙王家老婆子的年纪差不多。应该是她还大上几个月。一日里红光满面的王老婆子忽然仙逝了,串门子拉家常这事儿自然也没了,一次在墙根儿晒日头时她像是对自己说也像是对我们说:还是我有福,王老婆有钱儿是有钱儿,寿数上不占肩儿。
这意思的话后几年她又说过一次。那说的是我奶奶。我奶奶一辈子在风光要强利落干净大气洒脱上总胜她好几筹,总结一下,就是她殷实,我奶奶精致。这么说吧,作为亲家,她俩那气质从根根儿上显着不同。她小脚,行个百十米或再远点儿得要拐杖,我奶奶不是,通常一阵风,干练轻盈。她烧香,初一了十五了念叨着,我奶奶也烧,但后来几年里不烧了。跟着一些子妇人信了耶和华。逢大礼拜,吉家庙还是桑子沟二三里远的教会我还跟着去过,满屋子的人一起听经唱歌然后划十字说阿门。还有着装上,同是斜襟衫,我奶奶绵绸多,热天里多穿浅月白。再一个她头发稀,我奶奶头发密,挽在脑后的髻顶她俩。论起儿女来,我奶奶也是含着优越,总多说我爹聪明,生得好,脑子活。只不过我爹英年早殁,没让我奶奶一直傲下去。
我奶奶屋里还常聚了人,有时候喝茶唠家常,有时候摸牌九,有时候麻将也搓搓。
只是这样的生活,也在一日里忽地结束了。说来不可思议,我奶奶上半天还跟几个人搓了麻将,下半天歇将起来却在廊檐里连跌两跤,应是合了求生的欲望,待第三跤下去,我奶奶伸出的手臂搭在了大门的门槛上,从廊檐到大门,想是踉跄了好几丈。被人发现就赶紧的唤人叫医,输液挂水回来了些意识却没彻底灵醒,喉咙里堵着的一口痰也被医生想法吸了出来,但还是没给子孙留下任何一句话,于天亮时不吭声去了。
对我奶奶这样的离去,她除了唏嘘,除了说我奶奶福气不如她,还多了句,七十三八十四啥的。
可不,我奶奶七十三。她八十快有五了。显然她过了这个坎,比我奶奶大得多她肯定是不会想到我奶奶会走在她前头的。感慨过我奶奶后,她也像是从此没有了可以论比的对象,满是丘壑的脸上也明显着多了苍老和落寞。
别的不说,她的小肉包眼儿有一只已不大管用,看人看物有时候离得很近也要拿手在眼框上搭了凉棚。还有耳朵聋。她总是听不真,跟她说上点什么,也总是要凑近她的脸或者干脆对着她的耳朵大着声重复,到她听清为止。她喜欢我们围着她。但有时,她问我们什么时,我们没及时跟她说,她就觉得我们是嫌弃她。其实没有。
怎么会呢。虽然我妈并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只是自小抱养,但她却在我妈去世后的十数年里老母鸡护鸡仔似的紧紧护着我们,四季里的很多时光都住在我们家里,从吃喝到缝补,没一样不操心的。经常住我家这在我妈在的时候就是,我妈不在的时候更是,所以论抱养绝不是这样的情份。有时我甚至想我也肉包眼儿,也耳朵聋,还老怀疑我是得了她的遗传。
从懂事起,我们也尽力地孝顺她。
比如那次,老太太喊了我到身边来。说,今儿个婆回去,叫婆也坐坐你那车。
我凑近她脸,婆你说啥?坐车呀坐坐你那车!她两只厚重的小肉包眼儿,一眨一眨像重复她说的话。我说那中,中吧!
我当时的回答带着点儿迟疑,是因为那辆二八的车子虽已被我蹬得飞溜,但也就在打麦场子上,乡村土路上,或自家二三分地的院子里瞎窜乱撞。柏油路上有大车,没敢去咵噔。大人也不让。后座带人也就带过妹子,因为腿短,个子不比二八大梁高多少,把自己整个架在横梁上,也只能蹬半圈。带妹子冲来窜去摔一跤就摔一跤,她顶多哭两声,泪珠子没干便又坐上了。
但带她跟带妹子不同啊,我真怕把她带绊倒。老太太七八十了不是。
但车子是要坐的。也是义不容辞的。
而且我心里也暗暗拿了主意,到柏油路上我丈量着,能骑骑,不能骑我推她回去。
2.
她没坐过自行车。以前坐过的车是我家农用的架子车。我妈在时有时会用那架子车拉她。但大部分的往来她选择走路。她住的南村到我家有条小路,来二三里,去二三里,只是须穿田走陌。这么说吧,如果从南村走起,要过一片打麦场,下一个小土坡,穿一里多庄稼地,顺河滩,过闸门,再途经一个土砖厂,就到我们村子的东头了。这条路不难走。即便地里尺把子宽的一段,犁地的人家有时会把路犁掉,但不久就又被踩出来。这条路对我们来说,那些土坷垃,石头子儿,走走踢踢,是有趣的。若在半途中抓些蝴蝶,蚂蚱,或者摘朵蒲公英,打碗花,乐趣就更多了。但她因了年纪的原因,走着就费力了好多。她打了绑腿的一双小脚,伴了拐杖,在这乡陌里颤巍巍一段,颤巍巍又一段,全是仰着她慈母的心意,肩负的使命。
她来我们家,不是送馍,就是做活。
我们家总是很多时候青黄不接。干活的人少,吃饭的嘴多。也亏了有她。她自己没有多余米面,但是因为豪横,总是从舅舅家瓮里缸里挖出来,连带我舅每月给她送的都使着劲朝我家贴补。为这,我妗子总是心里气鼓鼓,月里四十为她家的米面少了吵架,有时还对骂。那场面我是见过的。我妗子说你吃撑你吃,你能吃多少,你太偏心,你光知道贴补你外孙女儿,你老了你能让你外孙女儿给你养老送终不能。她当然不甘示弱,甚止不甘下风,不管我妗子话说到啥份上,她吵到激烈处也捶胸拍腿,她有她的法宝,她一屁股坐大门外一把鼻子一把泪,她哭喊我舅不孝顺,她不过是多挖了几瓢面,也数落我舅全不念他姐(我妈)活着时对他的好。数罗完了她回她的屋里磕头烧香,向神仙诉说艰难,又叫神仙下凡,惩治叨骂她的恶媳。
村邻当然会指指戳戳,议论纷纷,说她好的有,不好的也有。她不管,她的心里,她就是贴补了,她就是指望外孙女儿了,咋?!我舅少不得两头不落好,觉得丢人,又叫外人议论当舅的不管外甥女,总是难听,末了弄得不占理儿似的,还是捺下他的媳妇儿,不与当妈的计较。
如此,她自己屋里的米面完了,就去舅舅家房门里挖,也捎带着点儿抓把豆子花生。横竖一个院子,屋门落不下锁。她挖时也尽量避着我舅我妗子,毕竟那都是我舅我妗子风里雨里劳作所得,也养活着两子一女一家子。大家少照面,少麻缠。
老太太把馍倒饬好了,我们去了吃吃拿拿,走时布兜不落空,煮的鸡蛋啥的也塞俩。我们不去,她就用包袱包了,拄了拐杖给我们送来。月里四十总要有上几次。她的手艺并不灵巧,馍的模样也不好看,但那方的圆的,甜的咸的,蒸的烙的,长杠子,甜锅盔,却给了我们那年月里最实在的饱暖。
3.
她来就要住上几天。管我们。我们也巴着她来,她一进院子,我们就飞跑着接着她,㧟她的包袱,搀她的臂膊,我们围着她婆,婆的叫,我们刷筷子洗碗,抱柴禾扫院儿,也比平时卖力。她也乐意我们围着,乐呵着她没牙的嘴。我们也给她洗头,泡脚,剪她难剪的蜷缩变形的比铜钱厚的脚指甲,剪疼了她缩一下脚,我们就赶紧用上十二分的小心。这样的相处,我们真是惯了。若她回去住的日子久些,我们就去地里掐马齿菜,或者挖黄花苗野蔓菁去瞧她,我们从不觉得野菜野蔓菁啥的寒酸,那是我们唯一能不空着手去瞧她的礼物。她是也真喜欢吃。比如马齿菜季节里,我们吃到的马齿菜馍总是很多。至于野蔓菁,她通常会挂在房檐下等风干了好在冬天里煮蔓菁汤。我们一般也会在她屋里小住一夜,给她洗一两件衣裳,在她的屋子里烧锅,咚叭咚叭地拉她声音好听的风箱。
她给我们缝补,针眼儿里的线老是纫不上,对着太阳也不能,看我们轻轻一穿纫上了,她就说我们治事儿。只是她给我们缝补的衣裳,袜子,通常是针脚大,黒白线不管,布块补丁也随便搭配。按她的意思,有穿的不赖了。
除了缝补,还有一件事她常做。那就是拿篦子蘸醋给我们收拾头发里的虮子(虱子的幼虫)。篦虮子的时候她总说,一地脑(一头)白哗哗,吃的饭都不够虱吃,啥时候能把你们喂长大。
4.
可还是长大了。
她叫我用自行车带她回去。我个子是不够高,但也快上初中了。事实上她的眼光不错,我在柏油路上推了她一小段后,右脚发了几下力然后一跨就上了梁完全凭实力送她回了家。天知道有多顺利。坐了自行车,她的兴奋不亚于我,她逢人就说她有福,她坐过脚一蹬就会跑的车子了,她以后想去哪儿只管吩咐她的外孙女儿骑了车子带上她。
再大一点儿,她对我说你不上学了吧,女娃家识恁多字能弄啥,得赶紧寻个好婆子家。这个我没听她,我习惯了赖在校园里,尽管学习稀瞎。我总在学里这间接也使得她更加的落寞,加上哥成了家姐嫁了人妹妹们出去打了工,我们看望她的时光少了许多,她也基本上不再去我家里住。她守着她的老屋,摸索着烧她能吃的一日三餐,天好的日子她就抱了她的拐杖,坐在废弃很多年的一个大碾盘上晒太阳,那个碾盘距她的大门不远,早些年很多时候她也是坐在碾盘上等我们的。
不说有福,她却实高寿。大姐和哥家的男丁相继出生,她都当上老外婆了。
若说遗憾,大概就是,她总想着能到大姐的家里住两天,我们却没有来得及满足她。
还有,我去了更远的地方上学,我学了画画,也没有画过她。
现在想来,要是当时照过像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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