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纪事(长沙篇)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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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在长沙这座城市里生活和工作了几十年,其实我对它也并不是十分熟悉,很多大家耳熟能详的地方却没去过,就是城里的地名也记得不多,市内的公交车线路大都弄不清楚,如果与某人相约在市区某个地方见面,经常是大费周章,在路上仿佛无头苍蝇一般。不过,有一处所在我却很了解,那就是书店,哪怕就是一个小书店,只要稍有点名气,即使地处城里的某个偏僻的角落也知道,而且多半是那里的常客之一。
五一路新华书店很早就存在了,当年它是全市最大的书店。那时我还是在外地上高中,一次,父亲带我来到这座城市,特意跑到那里买书。当时正值粉碎“四人帮”不久,全民学习气氛高涨,书籍特别紧俏。那次,我们在书店里转悠了一个小时候后,中途突然一辆平板车满载着一大堆书从仓库里推了出来。仿佛油锅里渗进了水,顾客们一下子沸腾了,疯狂地扑了上去。父亲见状也不顾一切地冲了上前,大家争抢了好一阵子场面才平息下来,那次父亲为我抢到了几本高中辅导教材。出来后他才发现放在内衣口袋里的一百多元钱不见了,想必就是在这次争抢书籍时弄丢的,那个年代一百多元钱可是个不小的数目。
我后来在这座城市上大学并分配在这里工作,五一路新华书店成了我经常光顾之地,那时候是思想学术界的黄金时代,书店里的书籍也鲜明生动地体现了这一点。印象中有两套丛书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一是商务印书馆出版的《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它那红蓝绿书脊的漂亮图书铺在硕大的书桌上和满满插架在书架里,看上去真是蔚为壮观,读者的向学之心瞬间被有效地激起,令我辈心潮澎湃。另一套就是北京经济学院出版社出版的《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奖者著作丛书》,那银灰色的封面仿佛预示了其中高端大气的学术思想,在那个提倡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时代,理所当然地也成为了畅销书。在这里不但买了许多好书,也结识了一些同样喜欢读书的朋友。一次,因与一位学建筑的研究生谈论书店里的一本美学著作颇为投契,到了吃晚饭的时间,竟强拉他去家里吃了一顿晚饭,俩人从此成为了好朋友。还有一次买了一本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一大厚册精装本,定价只五块多钱。当我兴冲冲地捧着这本书返回学校时,在学校大门口恰巧碰到一位酷爱红学的哥们。他看到这本书后就一把夺了过去,翻了几页,抬起头来,眼睛放射出贪婪的目光,然后兴奋地嚷道:“我就知道你是买了送给我的!”并对满头黑线的我一个熊抱,这事竟成了我多年的一个怨念。
后来在市中心建造的袁家岭新华书店其规模就更大了,书籍的种类也非常多,除了前三层的巨大店面外,四楼还专门设置了一个特价区。每到周六和周日,里面可谓是人山人海,就连书店旁的文具店也因此生意好得不得了。在这里我究竟买了多少书已记不清了,反正有很多年手头只要有一点闲钱就基本上花在这里。这里也是文化人扎堆的地方,一次我在一楼的文学柜买了十几本刚由云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拉丁美洲文学丛书》,正捧在手里打算去付款时,迎面走来一位中年人,他拦住我,递上了一张名片,介绍自己是本市一家晚报的副刊编辑,然后热情地向我约稿,他大概是被我当时那买书的架势吸引住了吧。
儿子出生后,夫妻俩都是工薪阶层的我们在经济上马上陷入了入不敷出的境地,甚至还要双方的父母不时地接济一下。可也就是在这种经济拮据的日子里,我逛书店却逛上了瘾。有好长时间我每天下班后都不会直接回家,总是先去书店泡个把小时。当然,囊中羞涩的我面对那些大部头的新书基本上是望洋兴叹,所以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那个离家也不远的新华书店的古旧书店了。那时候它坐落在中山路的水风井,正在我上下班的路上,就在到家的前一站。我经常下班后先去书店,然后再走回家。这间书店不大,主要经营传统的中国古籍和相关学术著作,有不少收购来的二手书籍,价格比较便宜。我在这里淘到了不少二手的好书,印象深刻的买了十几套中华书局出版的点校本二十五史,只花了两块钱买了一套品相良好阮元的《经籍篡诂》,以及只花了五块钱买了一套五卷本的《李商隐诗歌集解》。当然因为水平不高,也经常有走眼的时候,比如一套品相良好的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柳如是别传》,标价只三块钱,却错过了没买,因为当时我还不知道陈寅恪先生究竟是何许人。
有一次下班后我在书店恰好碰到书店刚收购来的一套由中华书局出版的十卷本《史记》,品相很好,还未登记造册。我连忙问要多少钱一套,一位店员想了想,回答说只要十元钱。我顿时大喜过望,只是身上只带了五块钱,我求他替我留着,明天一早就来付钱取书,他也答应了下来。 我回家后,设法弄到了十块钱,第二天清晨就跑到书店门口等书店开门。好不容易熬到书店开门营业,结果那个店员告诉我,那套《史记》被定价员标价为二十块钱了。我当时听了感觉如坠冰窟,愤恨不已,最后只得悻悻而去,为此气急败坏了好几天。后来这间书店迁到了袁家岭新华书店,专门设立了一个古籍部,只是不再经营旧书了。
上个世纪的八、九十年代也是旧书市场的黄金时代,原因是那时许多机关事业和厂矿单位的图书馆把不少的藏书作为废品处理掉了。那时城里的个体旧书店比较多,我在那里购买的许多书很多常盖有某某单位图书馆的藏书章。后来市场上旧书来源枯竭,价格也便宜不起来了,旧书市场不断萎缩,很多旧书店都关门了或转营新书。世纪之交很多民营书店开始专做特价书,原因是因为图书市场的低迷,出版社积压了大批的库存书,最后只得降价售出,这些特价书在民营书店里一般都五折以下出售,一时倒也生意红火。我曾在袁家岭一家个体书店以四折的价格买到了一套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影印本《十三经注疏》,更以二折的便宜价格买下了一套十卷本的由台湾陈致平先生所著的那套叙述清晰、图表丰富的《中华通史》。
我栖身的这座城市这些年来倒成为了全国图书聚散的中心之一,可是由官方斥资并统一管理的那栋定王台图书城,里面似乎一年比一年冷清,大多数书摊上很难见到有顾客光顾,卖书的人远超过买书的人。一路走过去,两边书摊竞相朝你吆喝,不时有人张开胳膊拦着你的去路,那热情真让人有点害怕。在这里虽常见到一些心仪的图书,但一般都是八折,只省了一点路费。如今的书价不断攀升,在这里买书有点像进了珠宝店般的感觉。时间长了,也就很少去了。不过,印象中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这座城市的图书市场却相当繁荣,那时集中在本市黄泥街一条长长陋巷里的图书批发和零售市场,比菜市场还热闹,在那条人头攒动、拥挤不堪的巷子里穿来穿去,捧一本书想找个地方蹲下来都困难,到了夏天更是空气纹丝不动,沒有一点风,热得人人汗流浃背,但大家仍兴致勃勃乐此不疲。那个时候一本好书出版了,哪怕是某些学术书,也能很快卖出几万甚至十几万本,商务印书馆那套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既长销又畅销,连黑格尔那套晦涩难懂的《哲学史讲演录》都成了畅销书。而现在的图书城位于市中心,交通方便,这座大厦的下面三层都面积巨大,其间大小书摊密布,既规范也复杂。令人想不到的是,如今随着这座交通方便、功能齐全、环境良好的图书城的建立,顾客却越来越少了,萧条得很。就是在周六和周日,里面的顾客也稀稀落落,学术书籍很难销动。
我喜欢逛的还是那些分散在城中一些角落里的个体小书店,在那里如果幸运的话,可碰上两种令人兴奋的情形。一种是你虽知道但多年在市面上已买不到的好书,当它那有些发黄的封面上的书名映入眼帘时,就仿佛被闪电击中一样,你屏住了呼吸,飞快地抢在手里,当急速的浏览证明准确无误后,一阵狂喜从丹田涌上心头。这时候你最难做的,是如何在精明的店主前极力掩饰你高兴的神情。还有一种情况就是碰上了特价的好书,五折你觉得真合算,四折你会觉得太爽了,如果竟遇到那三折以下的好书,那个高兴呀,就像天上掉下了馅饼。有一次我在窑岭一家旧书店看到几十本贵州人民出版社的中国历代名著全译丛书,一律三折,我几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银子,还为此得意了好几天,就像发了财一样。
前辈的学者常在书中回忆起过去逛那些旧书店的乐趣,尤其津津乐道如当年北京琉璃厂那些书肆的做派和品味,对书店老板和伙计们对书的了解和品鉴称赏不已。不过,现在的书店老板稍懂点行,店里好书固然要多些,可那好书的价格也高得像卖文物一样,令吾辈五内郁结。在下不善于讨价还价,也羞于死缠烂打,常欣然而往,却扫兴而归,弄得心中怅恨不已。久而久之,对这样的书店就不免敬而远之了。所以后来就常去那些不怎么懂书的人开的书店,当将自己淘到的几本特便宜的好书提在手上,而店主人还以满怀感激的神情目送你出门而去时,心里就偷乐着真想哼唱几句!有时候,碰到一些规模比较大的民营书店,尽管老板不怎么懂书,店里也可能有不少的好书,读书人往往就在这样的书店里遇到惊喜。一次盛夏的下午,我在八一路上一家叫青山书店里就撞了大运,几十本一套的由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的崭新的《波斯经典文库》标价竟只有65元,让我当场差不多高兴得晕了过去。我立即买了下来,大热天提着沉甸甸的两捆书辗转在路上,心里就像喝了蜜汁那样甜,浑身充满了力量,颇有点类似当年英国作家兰姆以很便宜的价格买了一套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时那副欣喜欲狂的模样。
八一路袁家岭附近有一家叫星星书店的我过去也常去,书店虽不是很大,但显得很温馨雅致,文史哲书籍比较齐全。这里都是打折书,明码标价,价格也比较便宜,我不善于讨价还价,所以在这里买书感觉很舒畅。我曾在这里以三折的价格买了一套《王夫之全集》,更以两折的价格买了一套《蔡元培全集》。与书店员工交往多了,关系也处得很好,老板觉得我比较懂书,常拿着出版社的订单来征求我对书店订书进货的意见。最后那两年在实体书店买书的日子里,我去得最多的就是这家书店,眼看着实体书店越来越经营困难,书店老板娘整天愁眉苦脸的样子,我也为之黯然神伤,心头格外怅惘。最近三、四年,由于交通的原因和网上购书更方便有利,我已经不再去实体书店购书了。这些曾在以往对我如同呼吸般重要的实体书店从生活中渐渐消失,真让人有恍如隔世之感。网络时代已在不断改变我们的生活,那一个个各具特色的书店最终也许只会存在于人们的记忆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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