涪江往事(四)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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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5年的夏天,涪江上游的密林深处下了好几场大雨,河水早早地变得混浊了,河面上漂浮着一些枯木,到了学校下面的洄水弯,打了几个旋,再也漂不动,就停留下来。附近村里的男人们把裤脚挽到了膝盖以上,手里拿着长长的顶端带钩的长木棍,站在河边打捞停留在洄水弯的“水落柴”。那是一件极端危险的事,遇上漂浮过来几人合抱的圆木,铁钩搭上一使劲,人就被漂流的木头带到河里了,只剩下岸边的一片惊叫声。
没事的时候,我和尤小园都会去看热闹。看到有人站在河边打捞漂来的大木头,也会扯着嗓子大声喊,小心啊!
陈树说,每隔几年,就会有人因为捞“水落柴”而被笨重的木头扯到河里淹死。涪江上游有个伐木场,当年搞建设砍倒了很多粗壮的木头,有一些没有及时运走就留在了山里的陡坡上。每一年的夏天,几场暴雨后就会有一部分木头从山里冲入涪江,惹得沿岸的男人们都会冒着危险去拦截。
陈树的家就在学校几里外的镇上,他几乎可以天天回家,这也成了我们外地人羨慕的理由。杨涛就曾经感慨地说,陈老师,还是你安逸哦,离家这么近。
只是谁也不会想到,陈树和杨涛这两位年轻的老师会在1995年的夏天经历一场人生变故,一个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另一个的生命永远停留在了那个夏天。
1995年的夏天,气温比记忆里任何一个夏天都要高几度,热得很。午饭后,除了几个值班的老师,其他老师和学生都在宿舍睡午觉。我们的单身宿舍前有两棵树,一棵是大的杏树,另一棵是小很多的石榴树,杏树下放了一张脱了漆的长木椅。杨涛和陈树都喜欢下围棋,午饭后,他们搬出一张小方桌,摆好棋布,就开始了黑白厮杀。
杨涛的棋技要稍高一筹,只要局势已定,苍白的脸上就浮现出笑容,嘴角一抿脸颊上的酒窝就显了出来,他轻声说,输肯定是输定了,只是看看输了几子。陈树就摸摸头,连声说,再来再来。
杨涛给人的感觉可以用“弱不禁风”来形容,瘦高的身材好像穿任何型号的衣服都显得空荡荡的,又爱莫名其妙地流鼻血,很多时候,看见他昂起头走出教室,我们就知道他又流鼻血了。
陈树不一样,矮墩墩的,很壮实,学生很怕他,只要他一声吼,那中气十足的声音吓得学生一溜烟地跑开了。
除了周末,杨涛和陈树的“来一盘”几乎成了惯例。可是五月末,一连几天杏子树下都是空荡荡的,不见杨涛,就看见陈树双手放在背后板着脸在校园里走来走去。我奇怪了,问,杨老师和陈老师怎么不下一局了呢?有老师就说,杨涛去市里检查身体了,他的腋下长了一个大包块。
那是1995年啊,我们都还很年轻,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鲜活的年轻的生命会渐渐地消失,我总以为每一天的日子都会这样云淡风轻地过去,不会有天大的变故。可是,一周后,大家都知道了一个坏消息,杨涛生了大病,基本上不可能治愈的大病。话是从校长嘴里出来的,我惊呆了,不愿相信这个消息。
领导安排其他老师承担了杨涛所教两个班的语文教学任务,学校的气氛沉闷了许多,陈树也没人下棋了,很多时候他都会下午骑着自行车回家,第二天早上一大早又骑着自行车返校。那时候,平江公路还是单行道的泥巴路,往返两地的客车很少,最多见的就是那种铃声清脆的二八杠的自行车。
六一到了,附近的小学请中学的老师过去联欢,我们学校也放了半天假,杨树也去了,那辆后座已经露出弹簧的自行车放在他的宿舍门前。我和尤晓园没有去,我们坐在杏子树下闲聊,说到杨涛,都忍不住地叹气,那么年轻,可惜了。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来学校后,每一年的5.4青年节和12.9纪念活动 ,我们都会接受团支部书记杨涛的安排,配合他做一些活动。杨涛喜欢穿白衬衫,个子又高,站在操场前凸起的台上,手拿话筒说话的样子很好看。我想象不出他呆在医院病床上的样子,只要一想起他,就是那个干净的白衣飘飘的年轻人。
我和尤小园没话可说了就发呆,我倒着坐在椅子上,下巴搁在椅背上,眼睛看向几百米外的敞开着的学校大门,忽然看到三五成群的人都从校门前跑过,老人小孩,男人女人,嘴里还喊着什么。尤晓园跑过去又跑回来,拉着我往外跑,嘴里说“翻车了,翻车了”。
围墙外的公路边,已经围了很多人,下面的河坝上也有不少人,一辆客车,在学校上面一公里左右的急转弯处,翻到涪江里了,客车塞满了人,连过道都站的人。涪江上游自四月中旬起就开始下雨涨水了,此刻眼前的河水早已不再清澈透明,河面上漂浮着一些不明物,学校下面的洄水弯更是堆满了杂物。
旁边大多是看热闹的人,叽叽喳喳争先恐后地说着他们知道的事,说有一家大小四口都在车上的,还有江油关那家卖烙饼的两夫妻,中途还上了一些过完六一回家的小学生,长途的,短途的,满满的一车人。
天暗了下来,一些警察守在路旁,拦着那些越来越靠近河边的人。我心里想,千万别下雨。
学校没有剩下几个老师,我和尤晓园相互看了看,不知道该做些什么。人越来越多了,隐隐约约地也听到了一些哭声,一个老年人说,肯定在沿河一路找人,很多人漂到这里的洄水弯就不走了。我看了一下那个混浊的洄水弯,怕冷一样抖了下。
天快黑了,学校的其他老师才陆陆续续地回来,我们也知道了一些其他的确切的消息,最令人震惊的是,陈树居然也在那辆客车上,他是满满一车以个位数活下来几个人的其中一个。
后来,陈树告诉我们,他自己也不知道怎么就冲到河对岸的沙滩上了,从客车翻下去的那一刻 ,他的记忆就没有了。他说,他一身湿透,半卧在沙石上,发呆,发呆,一直发呆,听到有人惊叫,那里有个人还活着,他才反应过来说的是自己。我们都感叹,也安慰他,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接下的一周时间,学校外面的涪江河边都在找人,河边的石堆旁偶尔有人燃了一堆火,有人边烧纸边哭。
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尤晓园晚上尽量少喝水,不敢上厕所,哪怕天上有明亮的月亮,深夜也不敢出门,即使是白天也不轻易去涪江边,心里总会冒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念头。
陈树好像被那一次的灾难拈去了胆,整个人显得很没精神,常常摇头,说一些少年老成的话,诸如“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平安才是福”,而那一年,陈树还是个没有恋爱的单身小伙子。
杨涛有一个正在谈的女友,是卫生所的护士,这一生病,恐怕也不会有结果了。七月的一天,杨涛来了一次学校,是笑着来的,没有说告别,可处处在告别。他和陈树又坐在杏树下,摆开阵势杀了几局。我们都在围观,大家谈笑风生,甚至开着玩笑,杨涛摸摸光秃秃的头,说,陈老师的棋艺大有长进啊。我们没有问杨涛的病情,尽量和以往一样,陈树也没有说起上一次的翻车事件,仿佛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没有发生过任何事。后来,杨涛把围棋装好送给了陈树,他说,留个念想。
我和尤晓园去看了杨涛两次。第一次是在市里的中心医院,没有想到的是,杨涛太坚强乐观了,他还在医院病人们煮饭的房间里熬中药。他说,都要试试,能多活一天是一天,每一天都会有新药问世,说不定就有治疗他这个病的药了。我看着穿着偌大的病号服蹲在地上守着中药灌的杨涛,只有笑笑,那种小心翼翼的笑,想好的那些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真的盼望有奇迹,说不定杨涛就好了,比生病前还要健康。
第二次去看杨涛,情况变得糟透了,他躺在床上,说话声音很小,说,太疼了,现在唯一的想法就是止疼,其他的不多想了,早走早解脱。那时候,他身边已经离不开人,父母不在了,只有哥哥嫂子们轮流守护。杨涛喜欢干净,提得最多的要求就是“换下里面的衣服,脏了”。我问,我们可以帮点什么忙不,杨涛的大哥摇了摇头。
听杨涛的家人说,他的女友也去过一次,去了就是告诉他分手这件事,杨涛扬起手给了她一巴掌,问她,就不能再等等啊,时间也不多了。我在心里是责怪这个女人的,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都不应该在杨涛卧病不起的时候说这话。
杨涛走得很快,暑假就走了。我们都去送了他,我和尤晓园蹲在他的照片前边烧纸,脑子里都是他在的时候的样子,斯文的微笑的快乐的,一想眼泪就忍不住,尤晓园也吸着鼻子哭。我听到有两个女的在一边悄声说,这两个女子哪个是涛的女友啊?我又想笑,心里说,一个都不是。
1995年的夏天,杨涛走了,陈树快速地在附近的厂里谈了一个女朋友。我也知道,对待生活要认真要快乐,谁也不能预测明天是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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