幻觉与现实
2022-01-06经典散文
[db:简介]
那个下午我离开家住进宾馆,卸掉农田、牲畜、灶坑和夫妻性生活的捆绑,身上松快多了。
静悄悄地,我躺在雪白的被褥里,脑子空空的,大拇指指背那块伤疤隐约疼痛,割麦子镰刀碰的,好几年了。每天都盼望结束忙忙碌碌的生活,啥也不干就是待着,终于得逞了却睡不着。我偷着走的,不想过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恍恍惚惚地,看见背着书包放学的儿子到了大门口就喊妈。听见去世的父亲走进院子深沉的脚步声。我凌晨三点半又去薅苗了。老公的性要求。两行热泪滚落。还是心疼钱,之前几次想一走了之都半道返回来了。房费五十元。我袜子筒装着八百元私房钱,父亲生前给的我省着花一点点攒的,他嘱咐,你自己留着用。
我问前台穿蓝色制服的小姑娘能不能退还房费,她无声无息地看着我,像看一只爬虫。她说话了,怎么回事,翻开一个皮夹子查查,不能退费。
我重新躺在床上凝视着墙壁。慢慢地,墙壁幻化成画面,一条小金鱼顺江而下,沿途听说一个叫龙门的地方,只要跳过去就是另一个世界,但要逆行。小金鱼转身迎风破浪,终于到达了龙门,纵身一跃,头破血出。千百次后它成功了,身体一下子变得金光灿烂。天堂就在眼前。谁知天堂的旁边一个道士正在扎纸人,他吹一口气纸人活了,活的纸人争抢着抓小金鱼乱哄哄的。道士又吹一口气,纸人身上着火,不一会儿剩下空架子,冒着烟。小金鱼不知所终。
五迷三道之际,忽然传来大声的嚷嚷,原来隔壁房间的一个男人在打开的窗子跟前打电话。听话音是分辩一件事的对错,他没有错。话语干瘪强横,透着自我欣赏的气息。莫名地怕被他发现抓我过去。精神高度紧张,我好像看见他半拉屁股坐在窗台上,一条腿耷拉着,一条腿触地。粗大干枯的手握着一个黑色的小手机,皱皱的瘦脸时而讥笑,脖子松弛,肉皮一圈一圈的。一件过时的酱色旧风衣斜披肩头,蓝色腈纶线小马甲,吊腿黑裤子,显得曾经很板正。我想他是外地人,在他居住的那个偏僻地方是个人物。他为啥来此住宿?躲债吗?我装作无意的样子挠挠脚腕,其实是感觉感觉袜筒里的钱在不在。他打完电话,咕噜咕噜喝水,我由害怕转为恶心,恶心他喝水的声音,像尿尿。
他有媳妇吗?他媳妇生不如死吧,除了穷除了干活还是他泄欲的工具。女同学李蓉说,她男人大白天当着六岁孩子的面扒她裤子。完后,还得提溜瓶子上卖店给他买二斤散白酒。她羡慕我找个好老公,老实本分不打人不骂人。她说,走庄不如糗庄,意思是挨,挨的过程会发生变化,发生改变,活离受不了,尤其是孩子。是,我也受不了。
既然出逃了就在宾馆住下。我不点灯,拉紧窗帘,想入非非。夜像一个包裹,我提着,不知道走在什么地方,空空如也。隔壁那个男人像被我发现的一点鸟粪竟然带给我安慰。当当当,敲门声。再听,没有了,死一般寂静。我希望再次响起敲门声又无比厌恶,不知道哪个是真哪个是假。都是假的,从小到大我一直扮演一种角色,真正的我是崇高的神秘的,我要以扮演的角色为途径寻求真正的我。自言自语,命运是回头看到的灰烬,其间不由自主地燃烧。我想跳过去,隔岸观火。意念丛生,不知不觉天亮了。我决定回家。
早晨的公路上,迎面上班的人们川流不息,女的男的老的少的,一张一张都是赶时间的脸,形成一种凝聚的态势冲击着我。哎呀,吓死了,边走边手扶着的水泥桥栏杆早已当中断掉一大截,我扑了个空。无形的一只手推我一把,我猛然停住了脚步。底下是数米深的黄水。继续走,心蹦蹦跳起来,看见老公赶着骡子车上街卖菜。我无处躲避,希望人流遮蔽老公的视线,他近视眼。我加快步伐。老公看见我了,我心虚但故作冷漠相向而过。我走出一段,听见后边老公喊,我回头,他停车等着呢。我没理会,回了娘家。
母亲嘴斜眼歪的,哭去世的父亲哭的,哭两年多了。她看我空手回去爱理不理的,脸蛋像落地的残果,有点红。我躲进厕所拿出一百元钱上屋递给她,尴尬的气氛缓和了。坐在炕上,她和我有说有笑地唠嗑。我想起早晨老公穿得一身破旧,就说,妈,我爸的衣服你别放着了,给我老公穿吧。她不吱声。我又说一遍,她无言地拿来,一件一件抖擞哭着说,她想我父亲想得多难受。我抽噎着说,妈,你放起来吧,我不要了。母亲赶紧收起来,说,不敢看啊不敢看啊。
我没吃午饭回家了。走在山岗上,四周的树木、田野、流水、坡下的四五户人家都叫我欢喜。整个氛围纯净,自然,像睁着眼睛的盲童来去自如从不受伤。他的思维是风心灵是光,对事物一笑而过,不受时间的限制。一些具体的景象令人联想,蜜蜂飞落杏树花,和我掐花一样吗?后者总认为是前者。一滩枯黄生出新绿,石头底下爬出一只蜗牛,它们有过活不下去的念头吗?陈年的积叶对大地的感受能够对树身说吗?谁说死亡不是另一种意义的旅行?我走走停停,身体似乎长满了触角不由自主地发生体验,连地上的一枚松果也等着我破解似的。它安静,炸裂,浅黑色,是空冥本身,也是日子的一部分,尽管脆弱但一直在场。那帘忽撩忽撩的柳条,那弯哗啦哗啦的小溪,在地上蹦蹦跳跳的小鸟,它们不茫然,不寻找解脱也不寻找满足,安然适时,似乎隐藏一种深刻的意蕴,仿佛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灾难,终于彻底成长为自己想要的样子。我哭了,默念自己的名字抛向天空,表达对自我对世界的渴望。舒服多了,通灵似的。滴滴答答——滴滴答——滴滴答答答,我哼哼呀呀地加快了步伐。
到家,院子乱七八糟,三四根新砍的铁锨把横躺竖卧,散乱着碎木屑。屋里盆碗乱放,也没扫地,灶坑柴禾掏耙煤钩子混淆。我即刻又受到现实的逼迫,无处下脚。感觉今天特别长,过不完。冷不丁想起那些死去的家畜,杀死的,病死的,受伤死的,瘟疫活埋的,抛弃的。嗓子堵得慌。自相矛盾,自欺欺人。咦,大门口站着一个人,哦,村里的疯子。我说你干啥?他说给我当个介绍人。疯子想娶媳妇想疯的。我说,你回去,有合适的再说。他转身就走。前一次他站在窗台下死活不走,我提着菜刀出去,假装要砍,他吓得脸焦黄,脖子往后仰,来回躲闪。我让道,他跑了。他不知道就近从菜园子逃,非得走人行道。造化弄人,他没疯之前是才子呢。
收拾干净后上炕睡觉。有人推我,是老公。他说,你睡得像死猪咋推都不醒。推我干啥?给你买好吃的了。几个面包。他高兴地说,市场就他一份菠菜,可好卖了。嗯,早晨你咋不搭理我?你妈还好吗?他以为我在娘家住的,早晨上街买东西回来。我叫他吃面包,他不吃看着我吃。心里一热,我用手指尖在他后背轻轻一划,作为温柔地回报。他保持不动,说,感觉到了,你再划。惭愧得不行,我想离婚都在外面住了他却如此天真。以后,我一定对他好。
生活依然不富裕但我和老公不打架了,我还是磨叨嘴,有时磨叨的时间长有时磨叨的时间短,过后就后悔,向他道歉,他要么不吱声,要么说不和我一般见识。
我和女同学李蓉有了联系,这么多年没见,她和她老公去内蒙古打工了,开荒种地。她说,他们在荒漠上支起帐篷,夜晚刮大风天旋地转的。粮食吃净了天天吃土豆。后来,吃不吃的倒不在意只是一门心思想家。收成以后累和寂寞就不算个啥了。闲暇里种树种花,鸟儿筑巢,可带劲了。她的眼边布着细微的切口,鼻梁上有一个黑点子。长年累月风吹的。她说她老公不牲性知道疼她了,这比啥都强。
相比之下我的品性差远了。我和老公不打架是他除了上班还承担一些家务,比如洗碗擦灶台。他还支持我读书写字。期间,我在网络认识一个才华横溢的诗人,暗恋一年多告诉他了。我只想说出来,没别的想法。猜他不可能理会。他第二天对我说,很吃惊和感动,一宿没睡好,怕伤害到我。他有家室,很幸福,尽管如此被一个女孩爱上也深感荣幸。不过,就此打住,留作美好的记忆。我震惊他的纯粹和真挚,深感自己浅薄无知,后悔莫及。从此我们相忘于江湖。
爱上了苟活,日出日落,母鸡下蛋公鸡打鸣我一样的感动。挣脱感消失了,幻觉也减少了。我洗衣做饭,光脚穿鞋下地干活,一整天头不梳脸不洗地阅读小说散文,每晚给老公打洗脚水,邻里之间和睦相处,似乎没有了烦恼,一切顺其自然。一次跟有钱的发小去吃饭,她被众星捧月,有一个人在桌上挨次和大家握手,轮到我他说有事离座了,回来大口喝酒大口吃菜。我没感到奇耻大辱,也没感到卑微,他那样是他的心境问题,与我无关。天高地阔,上帝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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