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哥》 老岩
2022-01-06经典散文
[db:简介]
我大哥
文/老岩
1
大嫂去世那天,我正在学校改期末考试的卷子。腊月,日头挺好,挺暖和。
大哥给我打电话,说大嫂病老重,不会说话了,心口窝都是凉的。
其时大嫂已经死了。大哥说不明白,我也听不明白,只是叫了卫生院的救护车,急急地往家赶。
车到土路上,一个陡坡打住了。我下来用肩膀使劲的推,车轮把浮砂石甩出大远,打在腿上。
重新上车。再打电话,大哥还是说,心口窝拔凉。
司机说,你大嫂只怕已经死了吧?我才猛然觉得大嫂可能真已经死了。
大嫂果然就这样老去了!
大哥胆小,我们回去的时候,他独自在打麦场转悠,我知道他是不敢一个人在空荡荡的院子里守着大嫂了,唉,我这糊涂的大哥。
大嫂的病很急,端着碗吃饭,突然说难受,从灶房走到上屋,靠在床腿上,心跳就停了,体温也在一点点消失。听大哥说那样子,大嫂从难受到死亡,不会超过五分钟。
我一直纠结于是我们家的交通不好,误了大嫂。后来医生说,这病太紧,即使医生在身边,也一样无能为力。
2
大哥结婚的头天晚上,用新买的牙膏牙刷,在灶房前头的猪猪槽儿边,使劲的刷牙。牙刷快速摩擦牙齿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很新鲜。
我看着大哥仰着脸很响亮地漱口,呵呵呵地,把水使劲吐出来,再漱,再吐,然后把牙龇出来问我白不白。
我说不白。那牙嚼了二十多年的五谷杂粮,从来没有专门刷过,确实黄。大哥就再挤牙膏,再刷,狠狠地刷。但是我就着灶火门照出来的灯光,看那牙还是黄黄的。现在真后悔,那时候年龄小不懂事,如果当时有句谎言,这个小故事就应该圆满了吧。可以想到,当时大哥肯定是有一点牙齿刷不白的小遗憾的。
那时候家里正缺劳力。二哥在部队当兵,三哥正遭遇退婚,发了狠复习着要考大学,大姐三姐四哥我都在上学,不说钱了,粮食都总是不够吃。大哥把大嫂娶回家,那可是给我们家娶回来了个壮劳力哪!
嫂人高马大的,女红虽然不很细祥,地里活有的是力气。
现在想来,我们那时候能够一直坚持着上学,并最终上出了一点小名堂,除了父母,功劳最大的应该是大哥大嫂了!
可是多少年了,我们好像谁也没有认真去想过这些,好像已经过去的都是理所应当的。大哥大嫂,就应该在田间地头,一年年的送了日头,迎了月亮,一年年的。
3
其实大哥小时候也聪明,听说是因为饿,误吃了爷爷淋了老鼠药的红薯面窝窝,差点闹死。后来命留下了,人便没了以前的灵光,关紧的时候就显得心智不足,模模糊糊的。
这更让人觉得大哥在家干活,就是最自然的安排。
大哥干了一辈子农活,但却不算干农活的好手。他最擅长犁地吧,但脾气却暴躁,总是使唤不住那犋畜牲。有时候我们在别的地块腾着茬子,听见他大声地呵斥、抽打,终于把牛弄得拉着犁满地块地窜。
爹就赶紧让我跑过去,帮着栾套。我看到的情景往往是犁头倒在地里,两头牛和大哥远远的站着瞪眼,呼哧呼哧地喘气。
种庄稼其实是需要好脾气的,就像我老爷那样,犁地犁得又深又细,完了一遍一遍地耙。直到鞭杆插到地里拽出来,还是一个窟窿,这样麦子才能种得实落。就像我爹那样,并不怎么吆喝,却把一犋牲口使唤得服服帖帖,耙地的时候凭一根撇绳,即使很陡的坡子地也不用人牵着。
可大哥的脾气非常不好,贫穷且处处并不如意的生活给他的这样那样的委屈,常常会变成一股一股的邪火,冷不防地就发泄在他使唤的家伙什儿上,发泄在土地上,发泄在牲畜身上。
现在想来,大哥种了一辈子地,却没能把这庄稼活做得多好,首先就因为这暴躁的脾气吧,其次是因为某些细详的活儿,其实是很需要一些心窍的,而大哥缺这些。
4
先说打场吧。轰着牛拉着石滚栳子一圈一圈地碾,翻一遍再乱乱,日头挂在杏树梢的时候,就起了场,麦秸堆成了大山,穰麦堆成了小山。
这些活儿都好对付,最见功夫的是扬场掠场了。
爹当然是干活的一把好手,按照他的标准,大哥总是差着一大截。爹会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一边指点着大哥的扫帚或者锨头。一遍一遍地说,越说声气越大,简直就像在训斥了。我那时候虽然年龄小,可连我在边上都看得明白的伙计,大哥却很好笑地总是干不到地方儿。落在麦堆上的短麦秸和麦余子麦糠,在他的扫帚下折腾过去再折腾回来,就是到不了它们该去的地方。只见爹把扫帚抢过来,轮圆了,动作潇洒地三下两下,麦堆上就干干净净。这动作感染了大哥,大哥接过扫帚,也抡出一样的风声来,效果有些时候也会小有改观。
再说耩地吧,大哥自己就怵着一头。某些时候,爹也指点着大哥摇耧。可大哥总是顾了这头忘了那头,终于一块地也没能耩完过。
后来大哥分开另过,但他家的麦地年年还是爹摇着耧种下的。爹六十岁那年心肌梗塞住院,到麦籽儿该下地的时候,大哥仍然不敢抻手,末了,那年的麦籽儿还是我摇着木耧,大哥牵着牛耩到地里的。别说,耩地还真是挺难,讲究三摇三不摇,还得会跨耧,上坡捂着点儿耧眼儿,下坡要使劲摇等等,换了大哥,还真耩不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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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里刨食儿,日子总是紧紧巴巴的,好在啥事儿也没耽误。两个儿子娶了媳妇添了娃,分开单过了。家里就经常性地剩了他们俩老大人儿,秋收了种麦子,麦收了种蜀黍、种芝麻花生红薯大豆,养着一头母牛,一年一个牛崽子,日子渐渐滋润起来的时候,大嫂却这样扔下大哥走了!
办完大嫂的丧事,大哥仿佛又憨了一截儿。正好也快过年了,小儿子也就不再外出,一家人在家陪着他。有天晚上,侄子打来电话,说让我说说大哥,天天晚上放大悲声地哭,哭得孩子们内心凄惶,无法可想。
我放了电话,再也睡不着了。死者长已矣,生者太可怜!
大哥胆小,晚上回老院子里给牛添草的时候,还得叫上大嫂,大嫂也胆小,晚上上个茅房啥的,都得喊着大哥。俩人脚步哒啦哒啦地说着话,手电筒的光柱子一晃一晃的,就像给小山村的夜晚切开了一道一道的口子。
小山村的夜实在太黑太静了,我不知道,这三年多的时间,大哥是怎么一个人守着一个村子,一晚上一晚上过来的!起夜的时候会怎样,听到一点响动的时候会怎样,睡不着的时候会怎样,从一个有大嫂的梦里醒来的时候又会怎样
大哥固执,不愿意离开老窝、离开房前屋后的土地。好在三年多的时间,一个人的日子大哥应该过size]习惯了吧。学会了做饭,学会了炒菜,学会了用小拖拉机犁地,学会了农活闲下来的时候㧟一篮花生溜达到邻村串门子。
这些临近的村子都老了,老得只剩下了一些和大哥这样的老人们。大哥和他们慢悠悠地说着话,慢慢的一点点变老着,一点点忘掉着过去的事情,温暖的或者悲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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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哥前几天下来了,给我捎了几疙瘩红薯。大哥总是这样,有时候是几穗嫩玉米,有时候是一袋新出的花生,有时候是一兜才从树上打下来去了皮的核桃,刚一入口,唇齿间就都是老家的味道,越嚼越浓。
大哥再次和我说起想买个三轮电动车。前年水泥路一直铺到了俺家门口,大哥这几年也有了些闲钱,买个坐骑在大哥以为该是顺理成章的事吧。但我知道,这肯定不行。山路太险,本来就慢了大半拍的反应,再加上越来越老迈的年纪,开车不是玩火吗?我犹豫了一会儿,对他说晚晚再说吧。
大哥这回倒不迟钝,马上看出了我犹豫的意思,笑着说,我知道你们都是怕我不会开,这怕啥?我都会开车犁地啦!可能是因为脱口而出的自夸吧,大哥笑的时候居然还有些孩子般的羞赧。
我看着大哥,早上出门的时候肯定是照着镜子刮了胡子,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轻个十来岁。虽然瘦,但腰板挺直,六十七岁的人了,这样的身材倒是 “有钱难买”。看来生活的阴霾,总会被时光不动声色地带走吧。
大哥不甘心,但却没坚持,他总是愿意听他四个兄弟的话。我把他送出校门,看他搭上邻村的三轮车,走了。
我站在那街边上,愣怔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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