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一只玉镯

    寻找一只玉镯
刘亚荣
一

我曾经拥有过几只玉镯，它们代表了我不同的岁月痕迹。
第一只玉镯，是玛瑙的，淡紫色的，陪伴我青春洋溢的白衣天使工作，心蜜一样甜。这是我心仪的对象从上谷玛瑙产地买来的。当时他在大秦二期施工，他让玛瑙手镯陪伴我。乡医院的日月因为这个手镯，变得流光溢彩，终身难忘。这只玛瑙手镯我爱不释手，担心不小心磕了，经常摘下来，放到床头枕头下面。有一天，玛瑙手镯不见了，我四处寻找，以为宿舍大门敞开被人拿走了。那段日子，我像丢了魂一样蔫蔫的。等我再次见到它时，它蒙着尘，伤心地躺在竹板床底下，断成了三节。我像帮患者包扎伤口一样用胶布细心地缠起来，放到抽屉里。从老家搬到石家庄我还带着。
那时候，还不知道“君子无故，玉不去身。”只是对美，有了向往。
第二只玉镯命短，是暖气的祭品。这是我自己定义的。
为买这只玉镯，我几乎转遍了石家庄各大珠宝专柜。虽然对玉情有独钟，却迟迟没有下手，我想用基金的利润买玉镯。我对同事说：“我要等我的“基”下一个大蛋，用这钱去买碧玉手镯。”我天天算赚多少钱，觉得玉镯离我越来越近。
基金曲线先是一路上山，到了一个制高点后突然一路下滑，按我的一支基金算，我从毛利润2万元，到赔一万多元。
旭丽姐有好几只玉镯，她几次来电话嘱咐，多看看，比较一下，千万要狠狠地砍价。我看中的碧玉手镯大都在8万左右，但我知道商场的利润太高。表弟告诉我，他同事1993年出差新疆，用一个月的工资300元买了一对羊脂玉的玉镯，现在的市值，超过石家庄繁华地段的五套楼房（2015年）。我在某大商场看到一只天价翡翠手镯，正阳绿，通体晶莹，绿得炫目，标价1660万。我盯着这只玉镯，琢磨了半天，我要几辈子不吃不喝才能买得起。谁又来买这么昂贵的玉镯？
    我手上是一支岫岩玉的镯子，懂行的人都知道，岫玉虽然是红山文化时期的瑰宝，但按玉质和人们的喜欢度来说不值钱。
我想，人类崇尚美来自远古。再往上追溯，母系氏族时，大概是先祖戴着藤条的手链和鬓上的鲜花，载歌载舞，祈求风调雨顺。
我曾远行千里去看玉猪龙，也曾写过博物院的蛙型小玉兽，它们是祖先的精神图腾。父亲爱唱京剧，梅派袅袅娜娜的音韵中，多有环佩叮当的声音。我听得痴迷，觉得女人就该有女人的美。京剧《拾玉镯》中的玉镯，还是才子佳人爱情的载体。
爱美之心，自古有之。
二
两年前，我买了一只玉镯，水头不错，半边白半边油青，油青部分飘着一抹墨绿，像王希孟的《千里江山图》。价格是我一个月的收入。两个月后，玉镯蹊跷地碎了。事情的起因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家房屋取暖有问题，供暖的前半月根本不热，为此，我每年都纠结。三千块的取暖费交了，不凉不热三个月。我请人帮忙清理暖气管道。我按着排水管，电泵压力突然加大，管子鲤鱼打挺一样蹿了出去。水花四散，叮当一声，我倒吸了一口凉气，手镯不见了。它断为四节，以献祭的姿态贴在冰凉的地上。
叙述这个玉镯我用了两个词，一个是蹊跷，一个是献祭。更让我品味到生活的不易。是的，因为今年我家不冷了，我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温度从往年的16度升至20度，甚至能达到22度。我欣喜又纳闷，八年没解决的问题，突然就“不药而愈”。
古人说，宝物归化，必有先兆。我佩戴第二只玉镯期间，极爱落泪，受不得丁点委屈。很奇怪，手镯碎后，我突然不再爱哭。这只玉镯就像情感调节剂。或许，下意识里，是觉得灾难已被玉镯带去。

第三只玉镯也是翡翠的，颜色更为靓丽。
正阳绿，占了多半圈，圈口略大，镯型有点细，它不完美，沿镯型有个长长的裂。得到它，是偶然，是安徽的张辰保兄低价转让给我的，我和他是多年的文友，早在散文论坛就对我多有帮助。因为都喜欢文学和古玩玉器，我建了一个只有四人的“雅施达”群，主要听他们交流玉器、瓷器、银器等文物。三人经常对一件有包浆有沁色的“高古玉”争论，年代、工艺、真假。像商玉鸮、春秋龙、汉蝉，都具时代标志，我受益匪浅。军云兄收藏油灯，小有成就，且坚持写油灯鉴赏文章，出文集已初具眉目。辰保兄的商玉鸮和子冈玉牌我记忆深刻。木集兄，对翡翠和小物件有研究，也收藏了几件独有的好东西。捡漏，凭的不仅是眼力，更是历史文化底蕴的支撑。
工作之余，一直在寻找一只可心的玉镯。
三
有一天，我在微信朋友圈发现一款手镯，正符合我的审美，价格也相对低廉。我将玉镯照片转到“雅施达”群，三位兄长也觉得漂亮。冰糯底子，飘着墨绿色的花，一团一团，流动的云一样美。我报出价格，他们三人都沉默了，然后不约而同地提出疑问，这样的价格买不到这么好的成色。
我说，能退，不妨买下来看看。
玉镯发来的头天晚上，我做了一晚上的梦，各种款式的玉镯琳琅满目，戴在我手腕上光彩照人，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盯着看我的玉镯……等玉镯到了，我失望至极，不仅底子不行，光泽不行，花还是墨色的。我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对着“雅施达”群打出了一行字“看的是西施，来的是东施”。
挫败感很快过去，玉镯的诱惑不减。
天长日久，我对玉镯也有了一点感觉，我还不敢说鉴赏力。木集兄甚至夸我，这两年看玉，审美有了大步提升。我暗自得意了一下。但这是需要代价的。
微信好友明先生做玉石生意，有一天他的朋友圈摆出了一款玉镯，绿很浓，也很多，属于白底青。我发到群里，都说性价比很高，可以考虑。明先生说，这只玉镯不完美，有一道纹。如果没有纹，价格会翻几倍。玉镯千里迢迢的来了，颜色和底色都没有夸张，可惜的是，那道纹我在意，我担心又是碎掉前的隐喻。明先生二话没说，给退货，并在收到玉镯的第一时间，返还了我的钱。这让我对网络交易又有了一些信心。
真真假假，好好坏坏，失望、茫然并没有击退我对美的占有欲。一直在纠结，想买一只品质过得去的玉镯，又怕重演碎的旧戏。买便宜的又不甘心。这期间，我买房子还房贷，生活的不易，促使我向把往美的念头暂时沉到心底。
四
我从小就喜欢镯子。姥姥有一对银手镯，放在躺柜上的青地蓝色缠枝莲花纹的瓷北瓜里。那时候，古董不值钱，家里的银锁，也被我们姐弟今天丢个铃铛，明天丢个铃铛，丢完了。娘在河滩捡到一只青铜扳指，戒面是一张人脸，鼻子眼挺古朴的。太原来了个远房表哥，嘴很甜，盯着娘的手，一口一个姨，娘二话没说退下来就给了这个没见过几次的外甥。后来，听说这个表哥收古董，娘有点后悔，说可能是个好东西，该给你们留着。姥姥的银镯子我偶尔戴一下，圈口姥姥给弄小了。但是只能在院子里玩，不能出大门。再后来，街上经常有收袁大头和瓷器的，姥姥把银镯子卖了，记得卖了八块钱，也许是一只也许是一对的价钱。那时候，吃饱饭是第一大事。我想，如果吃穿不愁，姥姥肯定会给我留下银镯子。而姥姥的一切，也像银镯子一样没有了影踪。
而我，买玉镯也有一个情结。留给后人。世世代代的，让她们知道曾有个祖上在衣食无忧的时候，留了点念想。
那时候，并不懂得古物的好。姥姥的银镯子并不好看，颜色发乌，隐约记得上面刻着花。我现在懂得，银镯子的价值并不在银子，而是其制作工艺和附着于上的时代气息。正如威廉布莱克所说“从一粒沙看世界，从一朵花看天堂，把永恒纳进一个时辰，把无限握在自己手心。”
与银镯子相比，阳绿玉镯美得炫目，我更钟情冰飘花玉镯的淡雅庄重。成色上乘，透明清澈，飘花如云团如苔藓，再高明的画家面对它也会自叹不如。自然之美，不可复制，我的任何溢美之词也显得苍白无力。阳绿玉镯有大唐明艳的风采，飘花恰如宋代山水画的雄浑和斯文。现在再看碧玉，那池湖水已很难打动我，它缺了涌动的气韵，少了生机。
听木集兄讲，在清代翡翠是以色彩为美。这个倒有例证，翡翠白菜闻名世界。翡翠，翡翠，黄色为翡，绿色为翠。冰种，是近年才被人关注的，冰种飘绿的玉牌，冰清玉洁，绿意蓬勃，如浓缩版的大秦岭万物劲生的山水画卷。山是山，山不是山，山还是山。三重境界交叉的意境美令我痴迷。
我喜欢玉镯，也迷上了其它玉制品。
买了龙牌，又陆续买了玉羊、玉猪、翡翠鸡小吊坠。而后，又买了一对南红料的小老鼠和兔子。当时看着喜欢，脑子一热，买了，居然还想凑成十二生肖。
我问自己算不算玩物丧志，得到了白底青的玉镯，还惦记着冰糯飘花的。可是谁又能抵挡得住美的诱惑。
五
买玉镯还有个插曲。
明先生玉镯到手的时候，我看到了那道纹，相对于玉镯的色调，其实纹是可以忽略的。可是因为有三次玉碎的经历，我还是忐忑。想起来老邻居高师傅收藏，我电话他求援。高师傅很热情，让他的朋友帮我鉴别，并根据我的要求，很快推荐了一款。这个玉镯很漂亮，是我拥有的玉镯里最好看的，在商场，起码得十几万。可是，价格低的我不好意思说出口。高师傅说，放心吧！这是我多年的朋友。玉的水太深，都是因为人们不懂，炒起来的，玉本身没多贵……我明白物有所值的道理，悄悄拿到质监部门检测，结果不言而喻。
玉的质地越纯越好，但与玉有关的人心却是斑驳的。
玉镯在我眼里，已经不是纯粹的物质，而是一种象征。我不喜欢珠光宝气的女人，自己却一步一步在靠近这些珠宝玉器。排斥世俗，却用所谓世俗的东西包装自己。或者说，购买玉镯让我有成就感，在某种意义上，玉镯是我的清供，我希望我的人生朴素如飘花的山水。
玉镯在我的左腕，在某个角度特别美。仔细看，白绿相间处，有一个纹，我又有点纠结。同事说，玉哪有多少很完美的，和人一样啊，你多看它的长处。
是啊，玉给了我很多，不仅是文化的濡养。许慎云：“玉，石之美者”，我觉得翡翠是石中的翘楚，贵在富有生命气息，不仅色彩美，通透亦如人之坦然，它能展示细节美，还能让我在玉的河流中沉浮，与玉万古的生命相映照。
六
为买玉镯我费尽心思，甚至买了《中国玉文化》翻阅。可惜的是，这本图文并茂的书里，并没有多少关于玉镯的叙述，只展示了两个陕西出土的唐代镶金玉镯。
在玉器雕刻史上，留名的不多，陆子刚是其一。他的“子冈牌（或曰子刚牌）”是玉雕史上的传奇。不知是嘉靖还是万历皇帝听闻陆子刚技压群芳，命他在玉扳指上雕刻“百骏图”。几天后，陆子刚呈上“百骏图”。只见玉扳指上崇山叠峦，一匹马在山谷间探出马头，另一匹马已进了城门，山岭与城门之间的路上，第三匹马正在朝着城门飞奔。陆子刚并没有《山海经》记载的“昆吾刀”，确是中国玉雕史上最富盛名的大师，他代表着一种艺术风格，也展示着一个艺人的德行，玉有五德。可惜预示着吉祥如意的玉，并没有给陆子刚带来好运。
古时候，王公贵族是玉的拥有者，并有着严格的等级区分。平民百姓与玉无缘，若说有缘见到玉的，大概是那些辛苦的匠人。
谈玉，当然离不开玉缘说和玉替人挡灾说。去年五月，我被一辆突然逆行闯来的三轮车撞至骨折。我像一个石墩子墩了下去，从九十度角到一百八十度，仰面朝天，动弹不得，再然后被人拉起来。第三只玉镯也碎了。
虽说，明白玉替人消灾的道理。但是每次碎，也止不住难过。它们也有生命。
时隔不久，我又买了一只玉镯。我的生活似乎不能没有玉，玉有五德，我喜欢做玉一样的人。买玉的路曲折漫长，得失交错，追求玉镯，何尝不是追求完美的生活，玉镯让我明白了生命的易碎和艰难，但这份美好仍是我人生的希望和蕴藉。
雷抒雁先生的《分香散玉记》我记忆深刻，看得心跳，也看得豁然开朗。不以物喜，不以物悲，是爱玉人该有的境界。
人生就是不断的寻找过程，然后到达某种境界，这是一种修行。
（4450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