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藤经纬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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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体温终于恢复正常,恹恹的情绪被和煦的阳光炫了一层光晕。我带她到公园里晒霉,也好透透气。我们坐在紫藤架下,正对着这株皴裂、虬结的老树。我跟孩子描述紫藤花开时的模样。紫藤花开,满树满树,如瀑布倒悬。
初夏,是它的世界。淡紫色、淡白色的紫藤花像一串串的铃铛挂满花架,又像一枚枚玲珑的发饰别在葱翠柔软的枝条上。远看,如黄昏时的云,又似清晨间的雾。挨挨挤挤,层层叠叠,热闹而隆重,明媚而清朗。每一根枝条都缠绕着数不清的花儿,每一朵花儿都亲密地拥抱着自己难以计数的伙伴们。藤枝翠意绵远,花朵灿烂温和。不咄咄逼人,一点都不。淡淡的紫、嫩嫩的白、青青的绿、浅浅的灰,是一盏午后的宁神茶,可以和父母共饮;也是一樽月下的女儿香,应该邀来佳人对酌;还是一座水晶王国,住着另一个世界的先知,等待着孩子们来垂询过去和未来。
春天,孩子发烧本是常事,可是高烧的原因和说法却是多了。爱人说,大半年没生病了,不烧一下还不正常呢!大半年前,正是暑假,我们在云南老家避暑。现实一点的说法是爱人和孩子陪我回娘家走亲戚。叔伯、姑舅、姨表,发小、闺蜜挨门转个圈。最后,转到老宅。
爷爷在裁剪金银纸箔,我拿起一张裁成四方形的金纸,双手拇指、食指齐用力,叠、挤、压、捻,很快,一只元宝立在我的掌心。赫然昭示,我的童子功没废。这捏锞子的手法,先是跟着曾祖母学、后来跟着祖母学,现在跟着爷爷学。我捏的锞子方圆不足,过于峥嵘。
饭菜摆上八仙桌,香气惹人。我舍不得那几张没捏成形的金银箔纸,没去寻座。二姑走来喊我吃饭。这个二姑,我对她没什么好感,她打过我的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妈跟我唠叨过。我随便应了一声,接着捏手里的活儿。爷爷又来喊我,我抬头说:“我把这些都捏成元宝和银子,等去看奶奶的时候,全部烧给她。”爷爷没再催促。
二姑跪倒在堂屋正中,对着奶奶牌位磕头,一下、两下、三下,接着,大姑、三姑、小姑 、、、、、、什么日子?什么日子会让出嫁四方的姑姑们回到这间堂屋?唯一的理由,就是奶奶的生日!
我把捏的元宝啊、银子啊、裁好的纸钱啊,全都投进火盆,盯着它们化成灰烬。跪在姑姑们跪过的地方,狠狠地磕三个响头。饭间,我说,一定要去看看奶奶。二姑说:“有哪样看的哦,就是个坟堆堆了。”
那也是要看的,这是我计划中最为重要的一件事。直到,直到临走前一天上午。那天一大早就开始下雨,山上云横雾锁。我跟爸爸说,陪我去看看奶奶吧!香钱纸火都已备下了。爸爸看看天再看看山,说:“等下午,雾散开了再去。”下午,爷爷到我们家吃饭。我一年回家一次,每次离家前一天的晚饭间,爷爷必然在座。
我们吃饭的时候,孩子午睡未醒。饭毕,我去抱她,想为她换衣服,山上风大,得穿厚衣。才探出手,就灼得缩了回来。孩子浑身滚烫!我冲爷爷喊一句:“阿爷,我先带孩子去医院!下次回来再去看奶奶呀!”
我看见爷爷大张着嘴,眼睛冒着光,逡巡着我,他想说点什么。我听不清,来不及听清。妹妹的车子发动了,喇叭震响!
第二天,离开大理,我备了足够的退烧药。一直到信阳下车,孩子精神劲头甚旺,三十个小时的旅程和顺无事。我打电话回家报平安,爸妈正从坟山回来。家人去看奶奶了。
妈妈说,这种事不可哄的。就是说不能爽约,尤其是对离世的亲人。
孩子发高烧,是奶奶来看我们。她在那边等得急了。
这株紫藤倚在公园的角落,落叶、吐花。花叶纷飞,它不挽留;花繁如织,它没有宠溺。它倚靠在公园长廊的柱石上,攀援、爬行,沿着整个的长廊。
每逢我看着它,我就听到了它的呼吸、心跳。无论远近。它最老的那层皮已蜕去了,最老的那条枝干在断裂之后缓缓愈合。
奶奶临走前的几夜,只要爸爸一人睡在她的床上,躺在她的身边。爸爸生性沉默,奶奶对爸爸从来没有什么好话。即使爸爸当了爷爷,奶奶的食指依然能戳上他的额头。奶奶在大伯家受了大孃的气,不拘大小,最后,都会砸到爸爸的肩上。这还没完,奶奶定要来家里哭哭啼蹄、推推攘攘、撕撕扯扯,爸爸沉默着,和沙发混成一团。奶奶再要上前死命地拽他的衣袖,爸爸霍然起身。奶奶惊得后退数步。爸爸只是起身,他的腰佝偻着,很早前就已经无法直立。
戴着氧气面罩,每顿饭点,奶奶只能进食一小匙水。她撑一口气,冷冷静静地对小孃说:“我哪都不会去的!我歇气就要歇在这里!”倚照家庭协议,爷奶当归大伯家赡养,祖产早让大孃把持了。爷奶一直住着的两间小屋是爸爸退伍时盖的,花光了部队给的所有补贴。在奶奶歇气的小屋里,同一张床上,三十年前的一个黎明,妈妈生下了我,二十八年前的一个夜晚,妈妈生下了妹妹。
小孃终究识大体,待奶奶散完最后一口气,才同小叔和众多亲友,用一张钢丝床,把奶奶运到大伯家,供奉在敞亮的客厅里。堂哥为奶奶装了空调,又运来厚厚的冰块塞满棺木底部。虽说是正月间,宾川却是十分热了。奶奶一直住了七天,才等到她上路的吉日良辰。
奶奶起身前,依例要全体孝子开路。这素来是向离世的亲人表示祝福的最后关卡,是悲伤、哀念、忏悔的往生道。乡亲常以孝子的数量、跪姿、表情来掂量逝者的身份、福禄和地位。
那几个身强力壮的邻人还未把棺木捆绑牢靠,姑姑们的嚎声如山洪爆发,直直灌入大孃的耳膜。奶奶的丧事由她一人操办。大孃的声威压住院里齐鸣的鞭炮。姑姑们的嚎诉断断续续碎成若有若无的抽噎。
待奶奶出了院门,所有孝子理应跪伏两旁,留出中间正道,为奶奶西去之路。独有小姑父横亘一侧。爷爷拎了一把椅子,劈头便要摔砸。小姑父,横着脸,腿却发软,“噗通”伏下身去了。我的奶奶风风光光,大摇大摆,驾鹤而去。
我的爷爷坐在坎沿,低垂着头,眼窝里的泪珠子一粒一粒地滚到脚边地面上。唢呐牵着一路白衫,蜿蜒匍匐直到村外。村外有青山,山上涧壑纵横。《打墓调》凄凄厉厉,扯下的泪水泡绿了坟边的野酸棘草。
三月,粗粝的老藤泛起柔光,濛濛的青意在翻涌。用不了多少时日,灰褐色的疤瘢就会抽出尖新新的茸芽。
我的家人们,大伯、叔叔、爸爸和各位姑姑开始互相说话,互通消息。
我们互相的拥抱似乎是为着化解小叔的这场意外。手术前后的奔走、看护凝聚着血缘的力量。无论,我们有多少的棱角,在生命面前,我们游进了同一条血管。小叔的筋脉断了,俗话说:打断骨头连着筋。那么,筋也断了,怎么办?就让血液流起来,用血脉来黏合吧!
张爱玲说:我在血脉里听到了远古的呼唤,当我死去的时候你们将同我再死一次。她谈的是自己的祖先。
我讲的是我的家族和一株老树。
我和手术前的小叔通话,我哽咽,我最终还是平静地说完。我和看护小叔的弟弟妹妹通话,我觉得安心和满足。我们不慌乱。
枝干裸露的时间长了,就有鲜美的花叶来覆盖。
曾经,爷爷和他的伙计们赶着马帮出山进城,去完成茶叶、烤烟,包谷酒和盐的买卖,他的脚印留给了我们。
我们兄弟姐妹一个接着一个地走出山。
小叔带给我们的这场考验,我们或许还显稚嫩,但我们已经笃定如磐石。
最老那条枝干的断裂处,俨然一双安然阖闭的眼,细纹驳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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