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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药往事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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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药往事
            
              
        
      有人说我有职业病,有理有据,无从辩驳。
      因为只要到了野外,但凡有几样植物生长,我准能找出几样有药用价值的野草野菜来,于是乎,一次微科普自动上演。这样的次数多了,我便有了“病”。
      初学医时,有人说我“天赋异禀”,中草药的知识自带呀!我就偷笑:赋个P哟!你要是小时候有我那样的经历,你更“异禀”!
      下面,我就再科普一下留在我往事里的那些草药们。——郑重声明,我不是中医世家出身,没有闻着草药香长大,如果有导师的话,那也是我妈。
      首先得说说背景。
      八零后之前的豫西人,大约都记得那个时代农村缺医少药的情形。反正在我小时候,即使买两片安乃近、土霉素,也得跑到几里之外的邻村去。医生不用说,稀少的如同当下的博士。但病并没有因此而不生,于是,各种土方、验方、草、菜、粥、汤,就成了护佑人们健康的灵药。
      这背景如此堪忧,自治自救就成了生存本领之一。这方面我挺佩服我妈我奶奶这些劳动妇女的,个个都身负“半医”之能啊。我妈年轻时一定是聪明能干之极,居然都没有把我们兄弟姐妹五个养坏一个。

        一

      艾草是最可说的一种药了。
      打我一记事起就知道,端午节那天的艾,要比香囊、粽子、五色线都重要的多。家家户户都会起个早,在太阳没有升起之前,趟着露水去割一捆野艾回来。割回来的艾草,一小扎一小扎挂在檐下阴干,备一家人一年之用。这可不单是为了辟邪,这些艾草,曾经我疑心它是万应灵药。
      那时的农村,生了孩子的人家,必会煮一锅艾水,放温了给新生的婴儿洗浴,据说避风。以后的几天,还要用艾水给产妇熏洗,据说不得月子病。
      我生大儿子的时候,我妈不辞劳苦从老家带来一大把干艾来,除了洗孩子,还给我泡脚、熏洗,连洗头都想让我用艾水。
      不说腰疼熏腰、腿疼熏腿、肚疼敷肚脐、有寒气熬水泡脚这些司空见惯事了,单就止血这档事,我可是印象深刻着哩。
      那年我在奶奶家的老宅玩,堂弟堂妹好几个,像个幼儿园大班。我们是一刻不停地疯闹,奶奶小脚,自然照护不到。不知怎的我一个跟头从青石台阶上栽下来,额头上立刻血流如注。堂弟堂妹都吓坏了,飞跑去叫奶奶,我一只小黑手捂头,血还是顺着手指缝一直淌。看着一滴滴鲜红的血打在地上,我其实忘了疼,只觉得这下必死无疑,恐惧地直着嗓子嚎。奶奶过来,把我的小黑手放准伤口的位置,喝令:“按紧了!” 回身去找一把艾叶燃了,火苗刚熄,也不怕烫,一撮艾灰按我额上,片刻间血就止住了。连血也不洗,拉着送回家去。
      那一大片血和艾灰结成的黑痂,像一块狗皮膏药似的顶在头上,出门就被嫂子婶子们笑:“呦!兰儿带花了哟!”再野也是女孩子,觉得这痂是羞耻的见证,伤还没好就忘了疼,每天都对着镜子试图揭去这丑陋之极的记号。我妈哪准呀?总是用“迎风就不得活了”、“落疤就说不下婆家了”来威胁我。
      谢天谢地!结果不但没有感染,连个小疤也没留下。这都得益于“端午艾”的神力吧?反正我和我妈那时候是这样认为的。
      但对于这止血圣药,我是有了阴影的,以至于以后一听见“艾灰”就一脸的警戒。
      “温经止血,除湿驱寒,平喘镇咳祛痰”,“除湿止痒,祛风疗疮”,这些看起来高大上的功效,是后来才从书上看到的。那时候艾草还是锄之不尽的杂草,哪里有如今被认真种在田里的待遇?
                        
             二

      杨柳枝,芬芳节,可恨年年赠离别。
      清明也折柳,却不为赠别。
      清明那天的柳枝,照例也得日出之前采。
      门前有柳树的人家,孩子们为了折柳的光荣任务,愿意早起,毕竟光明正大合理合法地上树,又不被大人骂的机会不多,柳笛和草帽一并都有了。门前没有柳树的人家,小河边多的是矮柳丛呀。
      阴干的清明柳照样是挂在檐下,和那些兜兜挂挂的草棵子一起,是农家的小药库。
      家里谁感冒发了烧,我妈从墙上扯几根业已变褐的柳枝,撅成几截放锅里,添两三碗水熬,加了盐,放了葱白、老姜、整棵的芫荽和一大勺红辣椒面,等熬成一碗发黄的滚汤来,一掀锅盖,满屋子清苦的味道。有时还会奢侈滴上几滴香油。
      我那时皮实的很,除了淘气留下的皮外伤,极少生病,没机会喝那辣汤,看那汤红黄绿白色泽诱人,眼巴巴瞅着不走。我妈看看我,盛几口递过来,看着我笑。我使劲吹几口,喝一大口进去,立即伸舌皱眉,外带呛咳:烫就不说了,这啥味呀?又辣又苦又咸!鼻尖冒了汗,任谁再说,也不肯喝第二口。
      后来学了医,才知道阿司匹林源于柳树,醋柳酸呢?就顾名思义吧。这些解热镇痛的圣药,原来早存在于童年的一碗汤水中。
      关于艾与柳的采摘时间,我后来花了不少时间去考证。科学的说法肯定是“保证药材质量,提高防病治病的效果”,可我就是对那些略带神秘的仪式感念念不忘。
      这让我想起《红楼梦》第七回中的“冷香丸”。 “... ...要春天开的白牡丹花蕊十二两,夏天开的白荷花蕊十二两,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两,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两。将这四样花蕊,于次年春分这日晒干,和在药末子一处,一齐研好。又要雨水这日的雨水十二钱,……白露这日的露水十二钱,霜降这日的霜十二钱,小雪这日的雪十二钱。把这四样水调匀,和了药,再加十二钱蜂蜜,十二钱白糖,丸了龙眼大的丸子,盛在旧磁坛内,埋在花根底下。若发了病时,拿出来吃一丸,用十二分黄柏煎汤送下... ...”这极尽奢华的灵丹曾经令我瞠目结舌无限向往,一度也妄想哪天弄几丸来尝尝。
      好在乡间的草药低贱,不须配那些高大上的辅药和药引子,不然,别说冷香丸里的东西了,就是平常医生开出的几味药也未必能配全,那就“单方治大病”吧。
      看见药引子一词,马上想起鲁迅父亲的药引子来:“经霜的甘蔗皮、击破了的鼓皮、同窠里原配的雌雄蟋蟀”。怎么说呢?除了笑骂一句“还不如我妈我奶奶!”之外,唯有替我们的中医老祖宗掩面了……
                     
          三

      其实我也没皮实到百病不侵的地步。大概是九岁那年吧,一场百日咳可把我害苦了。现在想起来那种咳嗽,仍心有余悸。不咳时安如常人,没一点不适,一旦开始咳嗽,那可是几十声不带停的,声声相接,连回一口气都是鸡鸣样的。我那时咳得眼白都瘀了血,把家里人吓得不轻。
      我妈怕我一口气回不过来给憋死,找了好些个偏方给我吃,没效。她又去邻村给我买了黑的白的一大包子药片,回来端着水哄我吃。眼瞅着半碗水下去了,张嘴一看,那个小药片还在舌根上贴着!我妈正要骂我,我喉头里一阵恶心,“哗”的一声吐出三尺远,那药片宛在水中央。如是几回,一顿的药,两三碗水,都在我那呕恶声中糟蹋殆尽。我本来就吐得眼泪汪汪,接着又一阵猛咳,面红耳赤,眼泪鼻涕汗都出来了。我妈又气又急又心疼,接着去找偏方。
      接下来我算做了回尝百草的神农氏,诸偏、验、土方轮番上阵,五味遍尝。

      先是让我去祖坟上折柏树枝,我欢天喜地去了。因为我妈听说鸡蛋炒柏叶治咳嗽,有鸡蛋吃可不得欢天喜地?
      柏叶洗净晾干,切碎,铁勺里倒了一点点油,烧热,把柏叶丢进去翻炒, 到柏叶微焦了,把搅好的鸡蛋倒进去翻炒,等鸡蛋熟了,这药也就好了。我在被窝里闻着那焦苦味和香味,眼睛发亮,整个过程一丝不拉地记下。
      这柏叶鸡蛋的卖相实在不好看,鸡蛋倒是金黄,只是里面密布黑渣渣。口感呢,微苦,也香,就是不放盐没味道。
      我这样天天晚上享受一个鸡蛋,几天下来咳嗽不见好转,我妈又急了,这回换蛤蟆草煎鸡蛋。看见像蛤蟆皮一样的黑绿草叶,我有点担心会被毒死。想想我妈是不会错的,又能吃鸡蛋,冒险也值得,也就扔了担忧,接着吃鸡蛋。
      还是咳。
      红糖炒芝麻,红糖炒姜,向日葵杆芯,大蒜水,蒸沙梨……几乎试遍了能知道的方子,该咳的时候还是能咳嗽的涕泪交流。
      有一回,我妈不知道从哪里拿回几个据说是“贝母”的东西来,说是能治我的咳嗽。我一看那白色小球球,咋那么像村东蛋娃当小蒜骨朵吃了的“闹狗蛋”(半夏)啊?蛋娃又吐又泻嘴脸发青,差点毒死了去,那情形让我恐惧。我大哭大叫:“我不吃闹狗蛋,我要吃鸡蛋,我都快好了呀……”我妈想想,确实没看见谁吃过,保险起见,还是算了。
      也不是没其他办法了,据说“青链霉素”特效,可是还听说“可毒”“会聋”,况且打针要跑好几里地,也不一定能把我拉了去。
      邻居们都说:“这些偏方治咳嗽真的很有效的,怎么到了你这儿就不行了呢?难道真的要咳够一百天?”我妈开始有点绝望了。
      等轮到吃猪苦胆的时候,已经咳了差不多两个月了。不记得到底吃了多少天,只知道那种苦能让人打颤,能从人的唇边一直苦到喉咙深处。   
      不晓得是病程的自限性,还是吃了猪苦胆的缘故,并没有一百天,我就慢慢不咳了,一场神农尝百草的体验终于结束。
      
         四

      蒲公英近几年渐成新宠,大有升级为神药的趋势:清热去火,散结消肿,“天然抗生素”的美名确也不虚,连抗衰老抗肿瘤的功效也日渐被人重视起来。
      小时候,我妈做的玉米糁汤里的菜,往往是大把的蒲公英叶子,当菜充饥的。那时候没有消炎抗衰老一说,只知道是“去火凉药”。至于败了哪里的“火”,消了哪里的炎症肿痛,不知道,反正那时候身上“没毒气”,不会发生什么感染。
      这亦草亦菜亦药的东西,如今我是年年要剜一些回来的,摘了花蕾花朵,洗净晾干了收着,上火了熬水喝,真免了不少抗生素。
      我的大儿子两岁的时候,有一天忽然食指肿的像发亮的大枣,吓坏了我。赶紧去找了几棵蒲公英和紫花地丁,洗净捣碎,把个小指头包得快赶上他的小拳头大了。忐忑一夜,早上揭下一看:除了皮肤有点绿染,全无异样!那以后一家人都被蒲公英圈粉。
      再说一件早几年的事。
      那时我已经是一个医生了,除了接生做手术,每天还要看一些门诊病。这期间遇到一个年轻妈妈,就在我这儿生完孩子十几天,一脸痛苦被家人扶着进来。掀起一看:我勒个去!左乳房胀得像一个小篮球,硬梆梆发亮,比右边乳房大了三倍!皮肤焮红烫手,痛不可触。
      一看这阵势,就知道是乳汁淤积引起的急性乳腺炎,好在没有化脓,赶紧住院输液吧。热敷、通乳,抗生素直接上了头孢,还二联用药,三天下来却收效甚微。
      看着孩子饿得哇哇哭,病人痛苦呻吟,家属急,我更急:这要是控制不住化脓了,必须要切开引流的!也顾不得什么规范不规范了,叫家属过来:“去,找些黄花苗(蒲公英俗称)来,洗净拿来。——最好带几棵紫花地丁。”又是给人家看图片,又是指导到哪里找。
      好在不是冬天,这东西还是很好弄的。
      我把鲜草捣烂,亲手给她敷上,又让把这两样药同时熬水喝,交代:过了今夜不见效,你们转上级医院吧。
      早上,家属欣喜若狂跑来叫我:“消多了消多了!不发烧了,也不红了!”
      这算是中医药的又一次胜利吧。
                          
             五

      再回到小时候去看看吧。
      许多的经验都是从大人们那里耳闻目染学来的,也总能派上用处。
      我那时候就显露出来一个“小医生”的锋芒来。小伙伴割破了手,让她捏紧了别动,飞快地找棵小蓟,揉碎,满是绿汁按在伤处,树叶一包,草茎一缠,不用再管。流鼻血去刨白茅根嚼;咳嗽几声就缠着大人用柏叶或者蛤蟆草煎鸡蛋(说明一下:前面说的咳嗽是百日咳,没特效药的。这些偏方治一般咳嗽还是很有效的);家里猪发瘟了去刨苇根和蔷薇根;知道害炸腮要用仙人掌和白矾捣烂来敷;拉肚子知道去找茜草和马齿苋……
      十步之内必有一药,五人之中就有医者。——不用说我也自封其中之一。
      后来,医药技术日益发展, 土方验方渐次退出历史舞台,野菜野果却因了保健的特性卷土重来。
      春天的猪毛菜和鬼针芽降脂清血管,后者还兼消炎。正月的茵陈、四月的槐花,不再专为了充饥,那是美味和保健的结合。常吃的野蒜,块根叫薤白,辛辣治冠心病。山薄荷腌了吃别具风味,又祛风热治喉咙痛。春天的柳树嫩芽治高血压、痢疾腹泻……
      最是功勋卓著就是红薯叶了,它曾经是上一代人当粮救命的菜。
      小时候吃的最多的怕就是红薯叶了,夏秋是青叶子,冬春是干叶子。每年初秋时节,我妈都要花好多时间去捋红薯叶,一大包一大包晒干了,不知道要省出多少粮食来。幸而那时候还没有吃伤,直到现在我都还喜欢吃红薯叶,不过做法可高级了许多。
      夏末时节,红薯秧子疯长,叶子又绿又肥,红薯秧子顶端的那段,最是鲜嫩诱人。只要有机会,我都会掐上几大把回去蒸、拌、炒。特别是拌面蒸的,百吃不厌。
      过去了粮食紧张的时代,红薯叶又成了最好的猪饲料。我妈又一大篮一大篮扛回去,喂肥了一头头猪。
      红薯叶由猪草直接升级为“蔬菜皇后”是近几年的事,“补血、抗癌、抗衰老、增强免疫”,还“益气通乳,解毒利尿,增强视力”,据说在大都市里成了珍品,价格很高。
      每每看到网上这些近乎神奇的宣扬,就忍不住在心里偷乐:唉,我家从前养的那些猪们,肯定不知道它们吃到拉稀的青叶子,会这样招人稀罕——让ta们空嗟叹徒艳羡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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