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酱面的墙阴
2022-01-06经典散文
[db:简介]
那是我离死最近的一次。和死照面儿,几乎撞了身儿。他怎么来的,我不知道,意识到他在的时候,已经不能看他的脸,我的头比肚子还沉,仰一仰,山可能会崩成碎土。死的庞大身子重重地向我撞过来,不快,缓慢缓慢靠近,淡点浓点,不均匀的灰团行走。他有点不大乐意。但当他意识到我是他唯一的通道,最初的迟疑好像一下子就没了。
死亡穿我,如同竹签捅山楂。不,不是山楂,糖葫芦用的山楂是旋去芯的,我没被去芯,是真盼着有人帮我去了。那么,我就是个鸡蛋,墙阴里的鸡蛋——双黄儿。“永远站在鸡蛋一边儿”——我知道我不孤单,可是,孤单仅仅是人的一个需要,人不是花儿,一个孤梃儿就能开得高兴。没有叶子绿,红得掉渣儿,又有什么意思?没有条枝硬,婀娜给谁?站起来,还得站得起来,跟墙对着说才好不心虚,可我,卧着呢,让墙阴实拍拍压着,动哪儿都不舒服。不是疼,不舒服。疼是尖锐的,潮涌,除非疼死,否则你能瞅清潮来的方向。疼,很仁义,似兵过境,打砸烧杀抢一顿,迟早缓慢退了去,挨了一刀也好,生小孩儿也好。即便不幸断肢,疼会预留一个时间,让你的命里一白,满屏雪花,瞬间大阴天儿,放闪,放闪,屋外的杨树都刮斜了,霹雷才到。不舒服完全不一样。闷着。跟个生气的老人似的。他/她认为你不对,不说,耷拉着脸,让你猜。这么着不成,那么着不成,你的恼火还不能发。
墙阴里卧着一动也不能动。我被自己牢牢地绑在墙阴里,被自己。
想起了老黑的铺子。老黑的铺子双开门,永远只开一扇。开着的那扇门玻璃里贴个纸,写着字。关着的那扇门总是关着,不卸大货,永远不开。关久了,似乎成了门框的一部分。照顾老黑铺子的几乎都是熟人,知道哪扇门能开。偶有醉鬼内急,攥着拳头钻胡同里找厕所,舒服完了,摸进老黑的铺子买包烟,那扇不开的门碰巧就会挡一阵,给醉鬼的脑袋上糊片红或者直接来个痛快的青包。不开的那扇门爱醉鬼,如同醉鬼爱胡同底的那棵老槐。老黑居住的胡同里没有官厕所,没有官厕所可是有棵老槐,有棵老槐庇荫的死胡同,专爱招醉鬼。官这个字儿往事物的名字上套,只有一个词儿用的时候可爱,官厕所。有官厕所用官厕所,傻子还用自己的。没有官厕所,自己的又不好背在身上,老槐树的身后成了天然的聚爱地。憋死人有违天意,上苍好生。
开着的那扇门需要点人力拉。人进屋里,门自然关上,严儿可严儿。门槛低到几乎没有,大人的脚,小孩子的脚,那扇门不大区分得出来,可是,人形并不难分,慢慢儿合,整个儿人形全进来或者出完了,那个尺寸不难拿捏。倘若有哪只脚让门啃了一口脚后跟,被啃的脚从此便长了记性,收得比狗撵兔子之狗之兔还快。门有玻璃,直接被小钉儿嵌在门框里,抹了腻子,门框与玻璃之外,多了一个四框的腻子坡,斜平,小钉儿隐约露个帽儿。门朝里推,门玻璃上贴的字,写个推,脏了换,偶尔写个里。赶上年,门口的年联儿换完了,剩下点墨,大老黑会把小老黑叫出来,当着小老黑裁纸,写“谢谢惠顾往里请”,“里”字比别的字儿大出好几号,麻杆细脖儿顶个磨盘脑袋。
门把手安在门里头。不是给人预备的,给根绳儿。一根绳儿拴在把手上,斜吊吊儿着奔房梁,从房梁上穿过,再斜吊吊儿着奔墙,墙上钉着个卡子,卡子下头坠一个秤砣。把手上的绳扣黑腻得瞧不出本色,房梁上走绳的地方磨得净光,秤砣垂挂处的白灰墙皮磕没了,拳头大一块砖。
门让秤砣管着,令我觉着很有意思。按说秤砣管秤杆才算合理,可管起门来一样得心应手。那让我十分佩服老黑。虽然我们家的门安了弹簧,虽然好多铺面的双开门早已用上了弹簧合页。虽然有了电子门。
老黑的铺子里跟他的肤色似的,不那么亮堂。太阳刚一过老槐树的脑瓜顶就要开灯。屋子里挤挤插插,到处是东西,往柜台去要蹚着走,否则,难免不踩翻碰躺下点啥。玻璃柜台,柜台上有个金属桶,直筒收肩,一块裁剪的硬纸板当盖子,罐子里杵一柄木把儿勺。那是个麻酱桶,里头装着二八酱。老黑只卖二八酱,二八酱的香味儿很大,任何其他的味道都不会盖过去。老黑的铺子让二八酱腌透了。
二八酱是北京话,都这么叫。东西是一个东西也不是一个东西。副食本作废之前,叫芝麻酱。副食本作废以后才兴,慢慢叫开。八分芝麻酱掺二分花生酱。有副食本的时候没人想起往芝麻酱里兑花生酱,可是限量。一家一户一个本,每月就那么多,有钱干瞧着。打芝麻酱可是天底下最好的活儿,打完,一路走一路捧着舔,家门口摇摇碗,平了才敢进家。偷嘴不光荣,不光荣的事情难免不受点小挫折,挨骂挨揍二选一,也有一边骂一边揍的,看时运,看,看大人是否高兴。
芝麻酱蘸白糖,那是招待小孩子最国宾的吃食。不是自家孩子。好吃食上,自家孩子都是贼,不配。
我的口腔里含着老黑的铺子。那间芝麻酱味腌透了的铺子。我的身子里坠着老黑铺子里的秤砣。墙阴多么长啊,墙多么高,墙与墙阴夹成的那个角儿多么锐尖,向远方捅。那条线那么直,刃儿。还是翻不了身动弹不得。我望不见太阳,太阳在墙那边。我得感谢墙,没墙当着,太阳直晒,不敢想,太阳直晒一个双黄儿蛋,“嘭”,“嘭”是命运不可选的归宿。漫长的墙阴随墙铺展,阴里的草都不敢长高,枕着足够舒服,嫩绿绒绒。阴外头,挓挲着刺刺蓬蓬的一些东西,更远处还有树林。不安分从墙阴里跑的植株,牵牛拉拉秧与说不上的一些东西,它们像是受了惊吓,躲避一个爆炸似的往阳光地里跑,头也不回,没时间回,跑,带歪了身子。阴阳脸。墙阴之内是和平的,安静的,湿气洇洇,有足够的吃喝。墙阴之外,干燥,粗粝喇喇。那,它们也跑,有什么勾引,撕扯着生命。认命有两只眼,一只眼瞅着自己根的生发地,总瞅,没了意思,要么瞅进土里对生长自己的土地得些新认识,瞅透了;要么,要么瞎了。另一只,负责打量四周,阳光雨水,早雾秋霜,叶片光里歇脚的果蝇山羊卷下来的热舌头。打量四周的那只眼睛是痛苦的来源,因为它能瞧见墙阴之外的世界。山岗的青翠,土色的变换,雨后雾散的辽阔,清晨新光的静澈,傍晚火红的月在虫鸣嘤嘤中飘起,浮动。
看到了,渴望看得清晰,更清晰,惦记参与其中。于是生命里有了欲望。欲望最能绝生,走上探够之路,不得,死,得了呢,跟我似的,亦是活受。
确切地说,我是被麻酱面挤到墙阴里来的。我哥做的麻酱面。麻酱澥得不稀不稠,筷头儿挑起能坠成一箸线,豆嘴黄瓜丝,还配了三合油。过水手擀面根根儿都那么利索,拌过麻酱的面条根根都挂了一层麻酱的薄浆,三合油一封,麻酱的香味只能往面条里渗。熟酱油香,花椒的仙气,醋,大蒜瓣——几味合一,往生命的缝隙里灌。那一刻的生命是傻的,张了小嘴儿合不拢僵在那儿——每一处。每一处都期待,久旱裂了口子等水喝的土地一样。一碗,一碗,一碗,又一碗。桌上麻酱的水平面下去,我心里饱的水平面却没上来。指甲上的月牙白似的,只有那么一点。麻酱面远没有酒对人实在——杯里的酒面下去,眼里的酒面上来。
就那么吃,吞着吃。碗里的面还原成麦子,我就是个收割机,憋着气塬上多半垧麦子没了。换算成绿色,我就是个蚕,仰天看看,头一低,大半个南中国早来的春在我蠕动的身后成了蚕沙。很多时候真是应当感谢主的圣明,造人的时候都搡一个开关在怀里。好吃让饱管着。饱的爸爸叫撑,字有够,几笔文人画小有名气,爱抚肚皮,从没跟人急过眼。撑的爸爸跟撑正相反,脸虎着从来不知笑是什么东西,正襟正脸,再热的天也没打过赤背。哦,对了,撑的爸爸有个结拜兄弟感情很好,大号叫死,高个儿黑脸,无论老幼,见谁都笑,笑的时候一堆乱麻子在脸上跳,开棺材铺为生。撑的爸爸总给他的金兰兄弟介绍买卖,尽朋友道义,分文不取。
到处都是井,让生活虚盖着。掀开瞅啥都没有,甭往上踩,实踩就掉里头。墙阴,麻酱面,我,倘若没有死偶尔一拴,这一辈子我都很难把这三者联系到一起。就如同那场雨之后,小老黑带我去瞅胸脯。
那是一场洗街雨,来得猛。我买二八酱,让那场雨给堵到老黑的铺子憋了半个时辰。拽开秤砣门要走的当口,装麻酱的塑料盒磕了一下我的胯,小老黑也往出挤。“走嘿,跟我走。”他说。
跟着小老黑走过一座桥,立交桥的西北,一座雕像跟前停住。“瞧那胸脯。”小老黑的手贴着身子微微翘动了下食指。那是一座汉白玉雕塑,鸽子与少女。少女昂着头,两臂直直后挥,胸脯拔得老高,撞线冲刺的样子。“瞧那胸脯”,小老黑又说。打开塑料袋弓身舔了一口二八酱,黏腻的咀嚼,香味在身体里弥漫,牙齿,指甲,头发,整个人成了老黑的铺子。倒退十五年,我觉着我绝对会迎合小老黑,可是现在,胸脯与二八酱,我选后者。赶紧回家澥麻酱和面,晚了,我妈准得磨叨。因为瞅胸脯而耽误做饭伺候妈,天底下找不出那样的忤逆儿子。事情并不完全是事情本身,隐约多少大概其都带点事情本身之外的意思。比如吃饱饭这事,都吃手擀面,宽条儿的就能给人带来一些额外的快乐。吃饱的嘲笑没饭吃匆匆赶路的,又饱了一次,后者是灵魂之饱。肌体之饱灵魂又饱,二饱合一,方为其饱。
《猫城记》里的猫人们都惦记迷叶,《美丽新世界》中的人们拥唆麻抚慰情绪,一碗麻酱面一样可以令人安魂。迷叶唆麻与麻酱面自带其曼妙的。美好的东西并非完全没有影子。女士每日打理头发,那吹风机为何做成手枪的形状?倘若没那么多爱旅游的人士无私地蹬踏,地球旋转的动力哪儿要去?
或问:怎么活着好?答曰:绷着点。向春天扔花朵,向花朵扔蜜蜂,都是好事儿,好儿,要省着花。否则呢?否则,否则人真不大容易保全——至少人的魂不如肌体刚强,容易,极容易成了一条哀伤的狗趴在墙阴里,鼻尖前头,鼻尖前头扔着一枝花儿,揉碎的花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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