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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的草与坟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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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的草与坟

文/周会开

   野生的草会跑,无风的时候顺着水,无光的时候沿着缝隙;无人的时候它便是野地里的王,能想到的肆无忌惮与放肆蓄在骨子里,茎干柔软,叶片翠绿。风来,长成风的形状;雨来,匍匐着前行;阳光灼烈,它便将根,伸得再深邃一些。

   一副与世无争又无法无天的样子,只要前方铺满泥土,那便是延续生命的道路。陈庄村有大片土地,我祖父划为富农户后被赶到一块贫瘠的土地上,与野草抗争后又与之为伍,不断地征服扩大,从冒出挺立的芽,到慢慢佝偻着脊梁,他从土里刨出了五个儿子一个女儿,又埋下他的祖父。他祖父的土坟爬满野生的草,彼此喊不出名字,像未曾蒙面的远房亲戚,聚到一起,只因那口倒扣的碗底上写着的“周”。

   祖父说,是他写的字,拿到砖窑烧了七天七夜,为了抹不掉的血脉之情。
   但野生的草会将根扎进倒扣的碗底,只需一抷土一滴水,野生的草会大摇大摆地住在圆形的凹槽里。拿坟顶当自己的家,然后恣意繁衍,它得站的高,才能指挥儿孙走正确的道路,哪里有过不去的渠,哪里有蓬勃的大树,哪里有老鼠的洞穴。它用盘根错节的根系拉扯着儿孙,走慢点,往左、往右。

   前方有野火——留住根。
   这些坟大多在河边的构树下,落许多红色果子,与坟孤独对视,然后来一只鸟筑个巢,又飞走一群鸟。夏天农忙困了,盖一顶草帽靠着坟,就着祖先的体温午睡。不久会猛得打个颤,像儿时在母亲怀里撒的尿,让怜爱的双手拍了拍粉嫩的屁股。

   很长一段时间会忘却祖先的坟,直到清明,野生的草彻底覆盖小小的土包,祖父才会到坟边坐坐,看坟有没变矮,有没虫蚁松动祖宗的根基,他不会在意野生的草,以为镰刀下去它便身首异处。祖父吧嗒着卷烟,极粗糙的烟叶子吐出的浓烟飘过坟顶,祖父便笑,他说他祖父抽的烟都是他卷的,一排排地放在阳光下晒,然后一缕缕地飘向远方。

   祖父将土坟周围的野草割尽后,才发现野生的根已穿透倒扣的碗,它用一抷土一滴水扎穿了砖窑烧出来的土碗,将根伸进了坟顶并执拗地向下,似乎要与里面的人牵一条通信的线,向外传达弥留之际未曾叮嘱的家训。
于是,坟顶多出了一束翠绿的花,那是野生的草残留的一簇根。

   土坟是会变少的,化作时光,成为土地的一部分。
   在洪湖,多年以前是围湖造田,便是一望无际的稻浪,金色的浪铺天盖地地涌,走过去像要被扑倒,但倒下来依旧是野生的草,绒绒地叠在田埂上。顺着田埂往稻田深处走,有条浅浅的水渠,沿水渠横望过去,会发现隐在渠边的土坟,它们为稻田挪出足够空间,一再退让,某日翻修水渠,土坟轰然坍塌,祖先的骨头露出来,渠里流水默默。但挖土机是无情的,轰隆隆地辗轧野草,冷硬地掏进土地,用独臂决然掀开木棺。棺木已褪色,尸骨潦草地收拢,到镇里火化,捧回一个琉璃罐子,葬了,有名有姓的立碑。然而,从未有人考究尸骨是否齐全,可能一根脚骨还留在祖先刨过的土里,舍不得离开。

   祖父固执,像野生的草,他把坟留在了稻田中央,地里打过一遍又一遍农药,土坟光秃秃的不生一根野生的草。它干涩、蓬松、尖锐,比光阴还孤独。风来一次带走一些记忆,雨来一次便褪去它的一层外衣。土坟在时光里变矮,祖父也是,逐渐把头低到了稻穗的跟前,很沉地压在心头。

   楚地的土坟慢慢地藏回泥土里,似乎原本也是从泥土里隆起的,像一次心跳,搏动一下需要几代人的付出。
   于是,多年以后的挖田造湖,便挖出了许多遗忘的棺椁。忘了,全都忘了。谁是谁的祖先,问村里老人,老人回忆着,坟上爬满野生的草,应该是这里,也好像是那里。它们太相似,随风移动,晃花了时光的眼,谁也瞧不见谁了,于是胡乱收拾枯骨,火化,一并火化,偌大一缸骨灰,村头立个碑,题字:某氏。这便是大家的祖先了。

   谁也没吃亏,反正也都忘了。份子钱出得心安理得,算是没辜负祖先的一番庇佑。
洪湖终究是湖,土地像是一座座漂浮的岛,祖父在岛上活着,整个陈庄村的人望湖水,望着改革开放带来的幸福与急促的呼喊。挖湖养鱼,承包人找村委谈征收,一张卫星地图,一支笔,画个圈,这里、那里,争论不休,总算谈拢了,看着大卸八块的版图,意犹未尽地落字画押。

   祖父不干了,要挖他祖父的土坟,他硬着脊梁骨站在挖土机前,佝偻着,像弓,随时待发。他说,不迁也不挖, 这是他祖父种的地。他看过去跟土坟差不多高,说的话便跑不到上面去了。挖土机从土坟周边的稻田开挖,一个大大的长方形夜以继日地扩大并挖深,祖父的稻田一天天变小,他挣扎咆哮,承包人步步诱逼,说不动土坟,留一丘土在那。

   谁也不敢妄动谁的祖坟。鱼塘灌满水时,那丘土上独卧着坟,它成了一座岛。祖父乘船去祭拜,种下一株野生的草,他说野生的根能保住土坟不被风化不被水蚀。但河塘的鱼不来那套,潜水钻洞,啃食须根,将伸入水面的茎狠狠地拽入水底。一条、两条、三条……某一天早上河塘像一面镜子躺在那,白云两朵,白鹭盘旋两周无落脚之地后,飞向远方。

   祖父,失去了他祖父的坟。而我,连名字都不知道。




                                                                                                         2019年6月3日星期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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