圪 塔
只要一想起我院子里的圪塔,悲凉就会漫上心头。在圪塔上听蛙鸣,看大戏,吃杏子,藏猫猫……圪塔,给了我太多童年的欢乐,那是我心中最美的地方,是我最早的爱恋!可是如今,我的圪塔呢?
圪塔在院子的南端,丈余高,长方形,土垄壁上长满了酸枣树。圪塔西边是棵杏树,矮极了,主干超不过一米高,我五六岁的样子就可以很轻松地爬到它的枝杈上去。一米往上,便分出十多个枝桠,每个枝桠都有碗口那么粗,向四面八方努力伸展。圪塔东边,空地更宽些,母亲种着一畦一畦的青菜。
每到春天,可以不穿棉袄棉裤之后,用不了几天,大杏树便开满了花,圪塔上就飘动着一团香喷喷的云,蜜蜂可高兴了,嗡嗡嗡嗡,和大杏树一起热闹。
后来上学,看了些与学习不相干的书,读到一句“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这些古人,怎么这么不着调啊,那杏花,是可以折来卖的么?他娘不打他吗?
反正我的母亲绝不许我们折一枝杏花的。她用刺笆把杏树围起来,不让小孩子接近它,也包括我。从花开一直守到花瓣飘落,守到结出小杏,守到杏子发黄,守到一树的杏子都熟透了。
杏子一天天长大,尽管绿叶重重,也遮不住叶下那一颗颗圆亮的闪光。不断地有人来大杏树底下张望了,他们仰着头,对着那些酸酸的闪光指指点点。就连从不和我玩的巧巧也带着她的人来跟我搭讪。我知道她们想干什么,总是借口走开了。奶奶穿着她那件蓝色立领小衫,脑袋后面挽着一个松松的髻,跺着小脚也来了。奶奶叉开两腿,把两只小脚扎在地上,以保持平衡,她来来回回地看着树上那圆亮的杏子,久久不愿离开。
但不论母亲怎么守着那杏树,我们也是有机可乘的,毕竟她还有那么多的活儿要干,她还没有闲到能搬把椅子坐在树下的份儿上。她有七个孩子要养,有一头老母猪和一窝小猪崽儿要喂,有一匹小马、一群鸡要喂,有十几亩地要种。她一瘸一拐地下地,一瘸一拐地割草,一瘸一拐地担水,一瘸一拐地忙进忙出。
只要她不在,我们就上到圪塔上,拉开刺笆门,爬上大杏树。杏子还小的时候,里面的核还没有硬壳,我们吃了酸涩的杏肉,就把那软软的核挤破了,在脸上擦来擦去,“抹癣”,还有口诀要念着:“揉,揉,揉软蛋,一亩地里打两担。揉,揉,揉硬(nie)蛋,一亩地里打七担。扑哧挤你一脸,抹抹癣。”
疯是疯了,美是美了,挨骂也是逃不掉的。
母亲把一树杏守得紧,但若是哪家媳妇女人有了身子,想吃口酸的,母亲可是大方得很:“去摘吧,几颗酸杏还不让吃呀!”这时候,我倒是也能跟上沾个光,虽不能过瘾,但足以解馋。
麦黄一晌,杏黄一宿。天气已经很热了,大杏树上的青亮变作了黄亮。我知道,我家会在这几天的某个时刻摘杏子了。
摘杏子的时刻简直幸福爆了,那么多的手在绿叶间幸福地挥舞着。奶奶也踮着小脚挎个篮子上来,她比我们摘得都快,还专拣大的、熟得好的摘,她要摘给我的姑姑。每年也都要给要好的邻居送一点,领受着他们的谢意,我们心里甜蜜蜜的。
南塄上全是酸枣树。别的树已经绿意盈盈了,酸枣树才猛然醒悟似的开始伸懒腰,它们开花的时候已是春天的尾巴,严格地说,已经是初夏,酸枣花米粒大小,精工细作的,很香,风一吹,落一地。秋天,酸枣红得像玛瑙,它们站在秋天的巅峰,用最动情的眼神打量着我那简单而生机盎然的院落。
母亲在圪塔东边的空地上种菜。每天地里一收工,她就快步赶回家,麻利地爬到圪塔上,拿起铁锨翻一遍地,用耙子耧平,打起菜畦,思谋着哪块地种韭菜,哪块地栽西红柿。有苗不愁长,慢慢地,菜园子里绿色一片,母亲看在眼里,喜在心上,干劲十足。
我们一放学,屋都不进,直奔圪塔,家里没什么可玩的,只有圪塔,是我们的乐园。有时恰好碰到母亲挑大粪浇菜,就只好捂住嘴和鼻子,或者把手掌当扇子,在鼻子前使劲扇着,嚷着“臭臭臭”,跑开了。
天旱了,母亲担水浇菜,我和弟弟放学了也去井上抬水回来浇菜。西红柿浇水最多。看着在茂盛的绿叶间开出一丛丛黄色的星星一样的小花,看到小花变成小小的青青的西红柿,看到小西红柿长成大西红柿,由绿变白由白变红,我们更加兴奋,也更加勤快。
母亲用铁锨把鸡粪和土搅合在一起,再用筐子一点点挎上圪塔,在已经起架的黄瓜、西红柿、豆角根部挖个窝,倒进肥,埋上。萝卜、洋芋、白菜、葱、韭菜不用挖窝,直接撒在地面上,浇上水。
豆角开着素颜的紫色花,青椒开着纯洁的百色花,那些韭菜密密匝匝地生长着,割了一茬又长一茬。蜜蜂也来毛绒绒的葱花上采蜜,我想那蜜该是辣的;蝴蝶从这朵花飞到那朵花,也不知道它想做什么。
菜篮子挎在母亲的臂弯,满篮子的喜悦。那时,就是这片菜园子让我们兄妹几个饥饿的肚子稍稍有些缓解,乡亲们都十分羡慕我家的菜园子,“瓜菜半年粮啊”。
冬天,母亲也并不闲着,她把闲下来的豆角西红柿架子一根根收拾起来,整理打捆,放在雨淋不到的地方,以备来年再用。她把园里的柴草清理干净,翻一遍地,让太阳晒着。
圪塔还是我们的瞭望台。每听见汽车喇叭声或者吵闹声,我们就去圪塔上观望。瞭望台给我们带来的最大好处是看免费的戏。那时候大伙儿都没钱,有钱的也不想掏钱买票看戏。
圪塔离戏台子虽然有点远,戏台子上的人看起来小小的,但剧团的喇叭声音够大,仍然能看个明明白白。所以大家就挤到圪塔上来。那些戏都看过多遍了,但每次来唱戏的了也都挤了去看,我以为他们只是去看热闹,可他们每次看着看着就抹起了眼泪。圪塔的好功用让大家都很喜欢它。
后来,圪塔没了。
这么多年过去,我的圪塔,常在我的梦里出现。圪塔和我的童年,和我往日氤氲着花香果香的旧时光连在一起,啥时候想起,都有甜蜜和快乐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