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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相逢在夜晚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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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套用一句老套的话,光阴似箭,日月如梭,转眼又迎来2019年的春天。每一天,似乎啥都没干,太阳就不留痕迹地走到了天空的背面,黑夜从幕后来到台前。
      女儿独坐灯下,自从她上了初中以后,她给我的几乎是一个钉在书桌旁的背影。周日这天,她除了下午去体育场运动一个小时,其余时间都在伏案写作业。去体育场也不是随心所欲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她去掂了几组排球,跳了绳,测了800米,这些都是即使到来的体育中考必考项目,体育三十分,是要计入中考总分的。说到这,得感谢体育考试,若体育不纳入中考,在这紧张的中考前夕,谁还有雅兴去跑步打球,学校体育课怕也是形同虚设,被其它科目所占据。

      九点多了,她说还有许多作业没做,我说,先去租屋,到那再做吧。唉,今晚估计又得过12点才能上床了。瞬间,坏心情像乌云一样手拉着手奔过来,生成令人窒息的高气压。家有中考生,你的喜怒哀乐便没了自我,像被一根无形的大棒指挥着,夸张地脆弱着。
      拐过小弄,来到厦禾路上,车辆川流不息,在南方城市,晚上九点多,依然人群喧哗,热闹不减。拦下了辆的士,上车后,意外发现司机是个女的,隐约的灯光下,头发银光闪烁。说了目的地,女司机说:“走轮渡吧,今天是周末,中山路还很堵。”这正合我意,我很干脆地说了声:“哪里快就走哪,越快越好。”
      女司机转头看了我一眼,或是她看见了女儿身上的校服,找话聊了起来,:“今天——不用上学吧?”
      “不用,现在去学校旁租的房子,明早上学。”
      “你家住这附近,在侨中上学也需要租房吗?”她有点惊讶。确实,在外人看来,我们家离学校不算远, 坐车就二十几分钟,并不需要租房。我不想多加解释,寥寥数语怎能说清其中盘错的枝节呢。
     
      我无法见人就倾诉,我的女儿小乔读初三,在前一年里,她的排名像过山车一样急速下滑,却再也没有蓄势反弹过,我和她爸急火攻心,但束手无策。她每日早上六点离家,晚上八点钟到家,在外时间足有14个小时……夜里十一点还在灯下疾书,转动的笔发出春蚕吃桑叶般的沙沙声。灯光下,她脸上仅存的稚气被红色的痘痘遮挡,那些顽强的小东西,长了消,消了长,生生不息。她不睡,我也没办法去睡。静夜里,钟摆嘀嗒作响,每一声都轻轻碾在我这做妈的心里,但我只能无声地守在一边,眼巴巴地看着女儿与那整叠的试卷和教辅孤军作战,奋起突围。
     上次月考成绩不理想,班主任陈老师紧急召开家长会。会上,陈老师满脸凝重,如临大敌。她让优生上去分享经验,那男生正说着,她打断了,把刚听到的认为有用的信息作强调,反复强调,她嘶哑着嗓子,恨不得把所有的“干货”一下塞进家长和学生的肚子。然后转向讲台上那无数次被打断的无辜少年,挤出一丝笑容,说:“你继续。”
      站在讲台边上的陈老师,四十岁左右,身材干瘦,巴掌大的小脸,扎个马尾,看得出她没有对仪表进行任何的修饰。这个人称拼命三娘的瘦弱女人有着无比强悍的生命力,虽然这强悍的生命力是以每天服中药支撑着的。运动会上,学生跑步比赛,唯她作为老师,在跑道边上带跑,跑得踉踉跄跄,两眼发黑,也要力保班级三年蝉联第一。各种活动,她都要争第一,学习更无例外。放学了,她不回家看自己幼小的娃,却在教室守着一群别人的娃。硬生生把一个均衡班变成年段的重点班。
     每天,近八点,我凭窗张望又张望后,才见那个熟悉的身影拖着步子回来。中午在托班吃的是饭,不是钢,撑不住这七八个小时。但她跌坐在沙发上,说累,吃不下。这是没上战场就要倒下的节奏呀,我心一横,决定在学校边租房,陪读。陈老师苦口婆心——中考,是孩子人生第一场最重要的考试,家长要创造最好条件,全力支持。确实,百分之四十五的普高升学率,意味着百分之五十五的考生分流进入职高,无缘普高,这是许多家庭无法承受之重。
   
       孩子她爸经过精确的计量,得出一个结论,在学校旁租房,要比坐车回家每天省出四十二分钟,四十二分钟,在这争分夺秒的白热化阶段,意味着,能刷好几十道题,或独独用来睡觉,也能让女儿的痘痘消去三分之一。
      女司机的探询,恰到好处,不惹人生厌,我本不愿多说,却在这时松动了嘴,或许,我也需要一个出口。她问:“那一个月可要费不少钱吧,要好几百吧。”“不止,好几千呢。”“呀,那用来打车可是绰绰有余呀。”没错,初一初二时,女儿都打车去上学,但即是如此,她也愈来愈力不从心,体力和精力都严重透支,难以为继。
      
       这次月考,不出所料,女儿又考砸了。半年多来,一家四口分居两地,我疏于工作,父亲病了,我也没有回去探望……我这个文科生甚至还捡起了荒废多年的理化书,和女儿一起刷题……即使这样用尽洪荒之力,仍然刹不住女儿节节败退的排名,眼看就要滑至职、普高的分界线边缘。想到这些,刀子又扎进心里,夜不能眠。每次看到分数,满怀希望一落而空,不满和怨艾腾腾上升,但我又能责怪谁呢,女儿已足够用功,没有一天能睡够,她才是那个最辛苦的人。我的情绪是一条淤堵的河流,找不到出口。中考像个巨大漩涡,太多家庭被卷入其中,挣扎着,沉浮着。
      学校四周流动着很多为孩子读书而来的租家,一茬接一茬的,让周边的房租也水涨船高。我这终日不见阳光的小套间,月租二千元,当时我们连着看了四五处房子,没一处可下脚,一见这还算干净隐私,当场就付了定金。而一朋友租了一套带电梯的三居室,六千五百块一个月,花去他大半月工资,他老婆在租房里做饭给一双孩子吃,没有任何收入。剩下的小半工资肯定不够城市里如流水般的花销。他说形势逼人,没办法呀。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突然觉得老祖宗的话好有道理,时间哗啦啦地走,几千块租金算什么,在时间面前,所有的一切都为之倾斜,为之让路。虽然时间难买,但大家都在用真金白银去赌这昂贵的虚拟物。中考迫在眉睫,只争朝夕,没别的辙,加餐补课吧,少则一两门,多则三四门,有的更甚,补课五门,十几万的补课费眼都不眨砸进去,至于效果如何已经管不上了,似乎砸了钱,心就安了。
      
      我租的房间在一楼。刚住进来时,隔壁的女领居告诉我,这里很安全。确实,若非知情者,根本看不出楼梯后头隐藏了这么多间房。窄窄的小弄进来,左右各是一条十米来长的通道,通道上缀着十四间房。这是典型的早期商品房,面合面,墙贴墙,每一间房,都窄小,昏暗,不通风,透不进阳光。最糟糕的是,十几间房只有一个共用的蹲厕。
     在这个大白天也要开灯的逼仄的房间里,我并不孤单,我的左邻右舍多是和我一样的现代“孟母”。
     
       我们断断续续聊着,女司机说一口北方普通话,但她的语速杂合了南方人的糯,虽然声音并不年轻,但听上去很舒服。车上高架,宽阔的海平面一览无余,对面的琴岛鼓浪屿灯火闪烁,一片迷离,被墨色的海水包围着,像一串璀璨的珍珠,更像一个旖妮的遥不可及的梦。海浪一浪一浪荡漾着,我紧迫的心稍稍舒缓了些。
       她说,她是山东人,来厦门十几年,开了十几年的出租。我终于找到机会,把一上车就堵在喉咙的疑惑说出来:“你大晚上开车,不怕吗?”
      她明白我的意思,笑了起来:“岛内还是很安全的,我收工的早,12点左右就回家了。不过,晚上开车视线没有白天好。”我同意她,我就是个不能开夜车的人,对方的车灯一照过来,对面路对我来说就是个盲区。有一次回老家,夜里九点多,下了高速,公路没有路灯,一片漆黑,我如迷失于庞杂交错的森林,又如置身于茫茫的海域,完全动弹不得。我很是佩服她,方向盘甩得飞快,转弯掉头一气呵成,但一个开夜车的中年女司机,生活中一定也有许多不得已吧。不然,谁愿意,颠倒黑白,将年华交给方向盘,交给前路未卜的黑夜呢。
      “前几天,十一点多了,有几个小年轻,喝得脸红脖子粗的,嚷着要去岛外,我没去,结果被投诉拒载。”她顿了下又说,“投诉就投诉吧,有些钱还是不要赚的好。”她是一个很容易打开话匣子,也让人也很容易打开话匣子的人。
     “这些年,跑出租,也不是没遇到些事,但还好,都有惊无险地过去了。”她说,接着,她说了一件事:
      有一次,上了个中年男人,穿着件旧夹克,嘴巴泛白,抿得紧紧的,看起来是个斯文人但着装潦草,一上车,就不停地催促着我,说他要急于见一位朋友,急于和朋友谈业务。我在驾驶位都感觉到后排的他,心事重重,一遇到红灯,便坐立不安。我想,这个生意对他一定很重要,他一定处于不好的境遇,急需一笔资金或一笔业务来打个翻身仗,对于这个见面,他迫切,又没有把握。我车子开得飞快,尽量挑近路走。下车时,我还记得,他的车费是25元,他的手指抖抖索索,摸出了些零票,可还是不够。我说算了,就拿20元,他偏不,还是摸出了一张五元,塞给我。可能是付钱花了些时间,他更急了,一下车,掉头就跑向马路对面,奔跑中的他没看见,一辆车正从拐弯处急驶而来……我眼睁睁看着他被撞飞出去,像羽毛一样,落在地上……
     
      车内,安静得令人窒息。我把玻璃窗摇下来,风徐徐地吹进来。刚刚过去的这个冬天,在我身边,发生了太多的事:我那走路不出声、见谁都搓着手微笑的表弟突然疯了,原本极度内向的他现在逮到谁都说话;楼上的阿伯去世了,离发现肝癌不到半年,他年轻的时候,一个人走南闯北,退休才和家人团聚;老家的邻居秀金忽然倒地不起,在医院住了两个月,仍然不能起身,不能说话,她原可是个能提刀杀羊卖羊肉的女人,一天杀好几头羊,一个冬天能赚人家几年都赚不到的钱……生命如此“无常”,我眼睁睁看着变故降临到一个个人身上,人却毫无还手之力。
     顿了会,她又接着说,从那以后,每个客人下车,我都要说:“慢点了,看好了再过马路。”他们可能会觉得这个司机好婆妈,可是,我不能不说。说不定,刚好有人听进去了呢。
     我倏然一惊,女司机为什么和我讲这个故事,阅人无数的她,难道看出了什么?
      她看出了什么呢,看出笼罩我周身的阴霾和悲观?看出我的焦灼和孤注一掷了?或许,我和她都知道,最后压断松枝的只是轻轻的一片雪花。
      到学校路口,计价器显示13.5元,我递给她20元,很多司机会四舍五入,收14元,但她找了7元。站在路灯下,等她找钱的瞬间,我终于看清了她,灰白的短发,微笑的脸沧桑如水。她说:“慢点啊。”我轻点头,又点头:“你也慢点啊。”
      出租车拐过马路,绝尘而去,我甚至来不及看清车子的号牌。
      我的眼睛灼热起来,橘色的路灯一片迷离。茫茫人海,总有些人让你忍不住想像亲人一样抱住她,送出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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