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地的雨和陈年帖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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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地的雨和陈年帖
郭旭峰
1
车过小镇,在烟雾里停留,有旅客下车,或疲惫、倦怠,脸上粘满呆滞的表情,或如一盏油灯的点燃,突然亮了起来,朝某个方向狂喜地挥手,那是久隔的情绪的解冻。我无动于衷,仿佛是木头,肉身和座位融为一体。没有落脚之地,亲人走远,朋友已经消失在巨大的漩涡里,辨别不清脸庞,我已经没有一寸的土地了。小雨扣打祖地,像多年前形同陌路的情人,而她的目光,如漆黑的咒语,让我彻夜不眠。
我无法走出车厢。印象中蜗牛的通道早被被冲刷干净,它的遗骨轰然成尘,如万吨的梦境覆盖;老屋坍塌,一百个麻雀无家可归,一千张容颜熄灭,一万片灰瓦声嘶力竭。老电影里的老人、傍晚的新娘,众多的孩子站在低处,如走失的羊群。童年的银幕挂在两棵铁黑的老榆树间,上面的雪早已经作古。我抬头再看,众人早已翻过山头,跟随大队人马走远。
雨隔窗敲打我干瘪的灵魂:你这逃匿的畜生,回去吧,窝棚里有你的瓦罐。我没有故土、瓦片,我的田地早已沉入大海。
2
盛装的公鸡“我我”呼号几声,带领众鸡拐过村角,绕过青石垒圈的老井,去往树叶摇曳的阴影,参加日常的盛典。傍晚归来,各种余音还在跳走,加入秋虫矜持的小型聚会,这是乡间微观的狂欢。独角蟋蟀看见破壳的月亮,因而唱得格外隐喻而动听,有一颗朴素、无畏的心。一些情节只有在黑喑里才能展现,比如古老的招魂,摸夜的人,生总有人瑟瑟存在,疑虑发抖。
老房舍的石头殷红,我总以为,它们的建起是为倒塌而存,如杨树枝杈间灰喜鹊的巢穴,始终无话可陈,再大的雨也浇不灭里面的隐动和温情。
我降生在此,从我出生那天起,就有豫剧相伴,红白喜事里的唢呐,激越、悲愤,声声夺魂,曾让我惶恐不安。多年以后,稀薄的光一脚跨进屋门,跌倒在一本破旧、暗红的家簿上,找到里面的叶,找到筋脉里的亲人,他们早已凝固且安息。
3
老槐树低拉的胳膊支撑地面,湿气灌满躯体,日渐沉入黄土。我祖父端着大碗蹲坐在井台之上,高高扬起细长的竹筷,挑着嘀嗒的汤水,荣耀和屈辱逸不出枝叶巨大的庇荫。他没饮用过别人村子的井水,这一辈子,我奶奶是他唯一的外部,只有她知晓我祖父身心的全部秘密。
祖父掌管的疆域月光无度,在梦里他可以驰骋。一把老钥匙压于枕下,要开的锁早不知所踪。他通过这种冰凉体恤祖宗的体温,仿佛可以久存。老屋赶走一群一群的人,众多的厚望如烟囱跌倒,但往往绝处逢生,一代牵连着一代,生生不息。要走的魂灵慎于言表,在土坯的墙上刻下记事的条道,留下模糊的指纹,如若无声的招贴和忠告。
4
更多的灰喜鹊掠起粉尘,划破沉闷的天空,是对菲薄土地的声讨。对日渐衰老的斑鸠而言,它体内的浪花日趋湮灭,叶上的水潭只够饮上一小口,像获得世间珍贵的赠与。它只能用单脚跳舞,用一只翅膀震慑围拢过来的柴犬。絮语凋敝,它的力量缠满丝网,消失在曾经有过树林的地方。
我四爷早起醒来,拌料喂牛,牛温温瞅着他,牛是他的儿子。四爷的一只脚踢踏笨重,如夜间绊在弦子上。有限的好日子紧挨刀柄,但从未低头,似乎看见充裕的食品和自己紫红的晚年,水渠畅通,涌泉不断,红薯一夜间壮硕。他攥紧拳头和汗水,编纂不屈的卑微史。
雨小心下着,曾作为喜悦的泪水,撒在他闺女出嫁之日的凌晨。年轻的心脏,承受敲打木桶带来的幸福,而老父亲是她同样不能舍弃的命运之土。我堂姑再次从外省回来,一双黑布鞋晾在窗台,没有人在意它们的寂寥和古旧,早已空空无脚,主人去了更远的远处。
5
父亲种花生,晾晒后榨油,一部分送给亲戚朋友,小部分留下,放进盛满沙子的铁锅翻炒,筛捡干净,扎在袋子里防潮,客人来访,捧一捧出来,说的话也喷香起来。接下来是小麦,尔后耙地,种下玉米,此时红薯已经拖起长长的藤穣,秋收过后,烤红薯、煮红薯,伴随一家人度过严冬。
父亲建房,五年砍椽,五年备檩,十年等桐树长大成梁,再用一年脱坯烧瓦,一年盖房,从祖宅的根基里长出的房屋,拴住从里面降生的人,周而复始,不绝于村。我也降落在稻草之上,呱呱有声,泥土里长大,荣为青葱的草民。
6
乡间萤火虫的灯盏更加微小,猥琐、不值一提。米粒似的光斑走街串巷,配合鬼火跳跃,走走停停,亿万年汩汩响动。
那个年代,新娘没过几年就显得旧气了,褪去满身颜色,周边散养两三个泥孩子。村子里有妇人喝过农药,灵魂粘满尘土,和刺猬一起爬进了坟墓,独亨宁静之亡,融入未来的轶事。有一年大雪,灰柿树露出它的脚跟,久久地喘息,久久地拧住仅有的泥水。我看见一个年轻的女子匍匐在一座坟头哭喊。里面躺卧的那个人没有应声。她的闺女已长大成人。
7
村头坡地有百年柘木,缓慢生活,不过木桶粗,内有黄金似的纹线,弯曲不直,腹部空空,虚幻若谷,被村人视为神灵,百般敬仰。它是村庄的古稀老人。祖父说它内心金黄,早年用柘黄浸染的衣服眩人眼目,只有皇上才敢穿。村人有柘木手串,其先人用先前断落的残枝打磨而成,荧光赭黄,过目不忘。那年雪夜,一场神秘大火突袭,人和柘木手串一起,遁入万劫不复的灰烬。村中百岁老人说,这是报应。
1984年夏,深夜拉起帷幕,电闪雷鸣,大雨不息,操弄人间的阴谋。恍惚的清晨,村人发现,柘树消失,仿佛他们的老人驾鹤西去。故地坑穴盛满泪水,那是村庄的疮疤和疼痛。
报应呢。
8
常有雨紧赶慢赶地落下,噙一粒天空,跳进瓦缝,吻遍亲人额头。尚未清凉的、尚未醒来的,尚未湍急的雨,在梦里开出六片花瓣,像一家人全部的祈祷。
临终前,祖父摸出钥匙交付予我,来历模糊。他也许是出于惯例,像完成某种仪式。钥匙像坚硬的钉子钉进肌肤,钉住我虚弱的心。每每握住,如手瘫的人在手风琴上摸索,似乎碰见急促的往事。还有先前的家书,笔道羸弱,留下微小的遗址,永远不会被人展示,名字无人记起,书写的人逝去多年。
9
容我忏悔,我已经不是祖宗认定的子孙,寨墙之外,运粮河泮,诱惑我的不紧有女人的捣衣之声,一颗热燥的心,还有外面的奇彩。我迈出田垅,洗净泥巴,发出粗野的气息。在乡野的庸常里,如果没有被堂屋的露雨淋过,不对日子有所企图,不经受足够的寡静,你将无法面对突如其来的变更和斥责,你会放弃愤然和抵抗。我去村头浑浊的坑塘里洗澡,脚踩黄胶泥去担水,猪崽儿偎着你的脚哼唧,羊爬上院墙,狗在地头交欢……。还有,你躲在窗外听房,手伸向黑暗……看看我们门缝里的秘密吧,终有一天我会疯掉,用斧头砍掉自己的手指。
那年,我患了耳疾,像喇叭花损失脉香,针尖的风穿透软骨,治疗它的失语。时间真长呀,含糊不清的雨点儿,沿长途滴往水面,仿佛途径光年。无数清晨,双耳关掉童年的旧音,匿藏无数燥热的蝉鸣,仿佛疯疯癫癫了千载万年。意外的隔离让我震惊、清醒,必须让一种崭新的声音簇拥进来,如北汝河夏季的洪水,一泻千里。
10
1987年底,村里最后一棵柘树翻倒在地,倾卸完辛辣的盐水,枝叶蜷缩,像抱住一只负伤的鸟。它关掉体内的灯,向村庄转述遗言,像泪水熬干自己。仿佛一尊生命和柘木手串在燎火里燃尽,引起刺耳的悲伤。
深秋,蜗牛收起触角,额头冒出冰冷的光晕,回避谶语,一路爬行,游走进裂缝深处。
雨刨开尘土,像一滴海,携带足够多的病历,寻找病症,仿佛对我的一场拯救。雨切割檐下的红石,阻隔段蚂蚁的通途。苔藓覆盖,我的迹象全无,最终留下笨拙的碾盘和轻浮的指纹。
11
将我囚禁在异乡的不是月光,是沉睡的祖父和父亲。他们将我推离泥土,载满饲料的牛车走进黄昏。车辙明晰,那是古代的镜子留下的遗言。
城市一把拉住我的衣襟,窗外是蜘蛛的新网,充满无益的挣扎。我背叛故土,感慨新土给与我物质的光洁,偷窃命运之树的的鲜果,背负两重前行。
谁攥着我的生辰八字?脱下黑色棉袄,转过身来,发现我是另一个祖父或父亲。
12
我嗅见来自郊外的繁杂的气息,那是故土在内心的复活。野菊花醒了,一颗尘埃是它的故乡。一颗尘埃是它的粮仓。
我的言语在此薄生,我隐秘而平庸的生活,一生高低不平的道路均来源于此,从此地到彼地,开始无尽的奔走。
我再也走不出今夜的火车,再次永别是碎骨和疼痛,车厢是我今生的躯体。
钥匙放在贴身的夹层,漫长旅途,我将交与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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