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一杯红糖水为高考压惊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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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一杯红糖水为高考压惊
七九年的高考在七月份。
我是和同学董召荣一起去的庐江县城。那时候还不作兴由学校集体组织送考,所有考生都是自行安排考试行程。各走各的路,殊途同归。也不作兴家长陪考,考生多是单独进城考试,像平时上学一样。许多年以后,看到学校集中送考生赴考点,少则几辆,多则几十辆大巴车浩浩荡荡,闹得左右不得安宁的场面,我便生出许多感慨。这是不是社会进步的一种表现?是不是教育先进的一种体现?而且一个考生后面至少跟着一个陪考,父亲、母亲,甚至爷爷奶奶也一同前往,组团护驾,生怕孩子受到什么委屈。孩子进了考场,家长在外面候着,考试时间多长他们就在外面候多久,一刻不离,弄得考点外像菜市场一样。英语听力考试的时候,家长们早早就在考场门前的路上筑成人墙,把路拦起来,不让来往车辆通过。其实,这是交警要做的事,他们越俎代庖。这又让人多想一个问题,我们那时的家长就不关心自己的孩子吗?亲情的表现形式也在与时俱进?
当时,我们也只有十八九岁,不比现在的考生年龄大。
住的地方也是自己找。董召荣带我去庐江印刷厂一户吴姓人家,事先说好了,他们家有一间地震棚让我们住。这地震棚还是七六年唐山大地震后主人为了防震留下来的,不是很高,进门要低头弯腰。里面空间也不大,放上一张床,再放上一张桌,剩下只够转身了。就这样我们已经很满足,有个地方睡觉是求之不得,哪还讲什么条件。再说也省去我们几个住旅社的钱,暗暗高兴呢。要知道,我进城考试口袋里只揣五张块票,要吃饭,还要打来回的车票。这五块钱可是母亲平时卖鸡蛋积攒下来的啊!不过,当时考生住旅社的也不多,一般都是找亲戚,托熟人,挤个安身的地方。大多考生也和我一样,为求出路在艰苦中立足,只不过境遇不同罢了。哪像现在,有考生的人家早早就把宾馆订好了,搞得城里的宾馆高考那几天成了香饽饽,不仅一房难求,还随意涨价。
真得感谢吴家,不仅为我们腾出这间地震棚,还为我们烧水做饭,分文不收。其实,他们家当时也很困难,兄弟姐妹多,住房紧张,吃饭紧张。后来我回庐江工作还时常看到他们,见面都要说上几句话,还去过他们家,像是亲戚。吴家大姐在信用社工作,大哥在粮食部门上班,小弟在交警队坐办公室,都不错。我觉得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不能报答他们,但记住他们,了解他们的情况,期望他们过得好,也是做人的本分。当然,这与同学董召荣家人的厚道也是有关系的,当年吴家下放在董召荣家村子古圩的时候,董召荣母亲是大队干部,对他们家也是很照顾。这个世界,人与人之间都是要相互关照的,今天你帮助了别人,日后自然也会得到别人的帮助。社会爱的导体很多,温暖是会传递的。
庐江印刷厂的斜对面就是教育局,我们高一时候的政治老师徐龙俊后来调在这里上班。听说我和董召荣就住在对面来高考,还特意给我们送来几份试卷,叫我们考前做做。当时心里感激不已,深深体味到老师的关爱之情。不管这几份试卷对高考有没有帮助,但老师在那个特殊的时刻还在想着你,而且是在他调离以后,不再是你任课老师的时候,足以说明老师的仁爱厚道。几十年后我曾经对徐老师提起过这件事,他笑着说,忘了。老师忘了,那是因为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或许他认为这是应该做的小事,或许他这样的事情做得太多,觉得没必要刻意记着。而我不能忘了,师生之情总是体现在这些小事上,它潜移默化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根植在我的生命里。
我的考点在庐江二中,七号考试,六号下午去看考场。因为不熟悉,便问着去找。七九年的庐江县城规模还不大,主要城区集中在四牌楼一带。城内也不是很繁华,即使是高考的日子,街上的人也不是很多,感觉不到什么高考气氛。不像现在,高考那几日城内一下子涌来好几万人,赶集似的,熙熙攘攘,摩肩擦踵,比平时嘈杂许多。而且到处是高考宣传标语,公安、工商、城管、供电等只要与高考沾上边的单位,都肩负着一份管理责任,丝毫不敢懈怠地忙碌着,生怕自己那一块出了纰漏。商家也是竭力在打高考牌,名曰为考生服务,实则是在利用这难得的商机多推销一些商品。街道两边的商店,像卖年货似的,货源充足,服务格外的周到。
庐江二中在军二路北边的城郊,听人说从我们住的地方步行大约要半个多小时。那时城内没有公交车,没有出租车,连三轮车都没有,只能走。跨过军二路,便是农田,稻子还没有完全成熟,一层层的绿一层层的黄,招着风,招着阳光。一条比田埂宽不了多少的泥巴路,不弯不直地延伸着我的脚步,走走盼盼是觉得有点远。小路的尽头,横着一道塘埂,爬上塘埂向左拐个百把米,便是二中大门。
找到了考点,认得了考场,心总算踏实下来。再回来,觉得路不是那么远了,看看几层高的楼房,看看排门的商店,看看时尚的漂亮女人,走走就到了住处。
夜里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成了城里人,就在那几层高的楼房里上班,就和那些打扮入时的漂亮女人在一起说笑,穿皮鞋,拿工资……正洋洋得意,忽地一声打雷般的炸响,惊走了梦境,人还在地震棚里。好生懊恼,关键时候哪来的响声,坏了我的好事。就有些不安,这是不是不详的预兆?再次参加高考,我的心总是悬着,有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心理。睡不着,拿出准考证看看,拿出书看看,直到迷迷糊糊再次睡去。
早晨起来一看,外面下起了雨。原来夜里那响声果然是雷,心境这就不好起来。七月是多雨季节不假,可雨天偏偏让我们赶上了。我和董召荣都有些愁,感觉高考的不顺,老天是不是有意在给我们添麻烦,增加高考难度。吴家大妈一句话安慰了我们。她说,得水生财,好雨呢!拿出自家的伞,借我们用。
七月的雨,斜着下,小小的一把伞只罩住头,罩不住脚,待我一路泥泞进了考点,裤脚已经湿透了。好在是夏天,不碍事,不会冻着。可就在我轻松吐出一口气时,麻烦又来了。我突然发现,自己的准考证忘记了带。
真是粗心大意,准考证没带还考什么试?这不等于当兵的上前线枪丢了。我慌了神,懵懵懂懂地想,怎么搞没带呢,是不是昨夜那个梦害的?还有这雨,早不下晚不下,偏偏今天高考下,光愁着雨,出门的时候忘记检查了。
监考教师让我回去取。可这么大的雨,这么远的路,时间也来不及啊。我便哀求,用湿润的眼睛望着老师哀求。还好,监考老师说,你找个人证明一下,叫你们的带队教师来。
我稍微松了一口气,觉得有救了。可马上又犯愁,带队教师在哪呢?谁是带队教师?那时高考不像现在,学校安排许多教师带队,一个考点至少一个人,待在考点不走,考点专门设立带队教师休息室,遇到什么特殊情况,考点立即通知带队教师。可那时不是这样的啊!何况我不是应届生,是社会青年身份报考,不属于学校管。
忽地我想起来,我们社会考生也有带队的,是许从户,我们区白山小学校长,临来城里的时候,公社告诉过我们。七九年高考,我们社会青年是在公社报名的。
所幸,许从户校长那天正好在庐江二中。当时我高兴得不得了,好几个考点,如果许校长在其他地方就麻烦了,那时又没有手机,短时间内不可能找到他。
许校长见到监考教师,指着我说,他是我们考生。监考老师问,他叫什么名字?许校长说,张东生。监考老师眉头一皱,望望我,又望望许校长,摇摇头说,不对,我们考场没有张东生这个考生。监考老师拿出准考证存根晃了晃。
许校长问我,你不在这个考场啊?我说,在啊,我昨天还来看的考场……忽然,我笑了,慌乱之中,居然把自己的名字都忘了。我对许校长说,我改名了,现在叫张恒。转而对监考教师说,张恒有吧?监考教师翻翻准考证存根,说,张恒有。然后疑惑地盯着我,那意思我懂,一会儿张东生,一会儿张恒,到底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只有我自己清楚。
我是第二次参加高考。上一年我是应届生,考了376.1分,在我们那个考区成绩第一。后来因为体检有问题,医生说我心脏有三级杂音,按规定大学不能录取。这个打击对于我来说非常大,像刚从田里爬上来又被推下冰窟窿。我没有父亲,是母亲含辛茹苦把我们兄妹四个拉扯大,供我们念书,受了数不尽的罪。以我这样的家庭也只有考上大学,才能脱离农村有一份工作,可以说是唯一的出路。考上了走不掉,母亲也极度伤心,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母亲到处找人,求爹爹拜奶奶,希望能得到有关方面的同情,网开一面。但政策规定没人敢违背,我只能接受命运的安排。
母亲强忍着伤感劝慰我,说别难过,好在你文化课基础比较好,继续复习,明年再考。我感激母亲,关键时候总是给我前行的力量,激发我,支持我。其实,那正是家里最困难的时候,母亲一个人做工分,生产队分的粮食保全家六口人吃饭都不够,我要是能回去干农活,家里负担就会轻些。为了不使母亲难过,不辜负母亲的期望,我便拿起书本复习,为来年高考做准备。母亲说的没错,以我的文化课基础考试肯定不成问题,只是体检这一关仍旧不放心。医生不会说假话,我有心脏杂音怕也是事实。我怕考上了体检再通不过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体检医生都晓得我名字,他们一定记得有个叫张东生的考生成绩非常好身体不行,留在脑子里的印象可能对我的体检仍旧不利,思维定式。于是,这次报考我悄悄改了名字。好在当时改名字比较容易,只要你愿意,想改什么都行,没人管你的,叫孙悟空、猪八戒随你。因为我不想改名的事被别人知道,怕传到体检医生耳朵里起不到改名效果,于是没跟任何人说,几乎没人晓得。所以,许从户校长当然不知情,见着我自然还说我叫张东生。
许校长说,是这样啊,怪不得。忽然他问我,你干嘛冒这个险呢,不是说你报考庐江师范县里答应录取吗?
这个许从户校长也晓得啊?是有这么回事。
头一年高考没走掉,后来母校白山中学留我在学校做代课教师。有一次县委宣传部许日光副部长到学校检查工作,得知我在代课,便对当时的校长赵其明说,明年大学和中专分开报名,分开考,你们动员张东生报考庐江师范,只要他成绩达线我们就让他上,不要担心体检问题。许部长也是晓得我的,头一年高考体检我的事影响很大,成绩在全县名列前茅因为体检不合格也算是新闻,大家都为我惋惜。许多人至今还记得这件事,几十年过去了,他们见到我,都会主动提起,而且见一次提一次,经常性的。每每听了,有酸楚,更多的是温暖。有那么多人关心我,而且几十年记忆不忘,是我的荣幸。许日光部长之所以打招呼叫我报考庐江师范,就是在关心我。
许日光部长走过以后,赵校长就找我谈,让我安心代课,安心复习,说你就报考庐江师范吧。庐江师范归县里管,许部长他们能说上话,做得了主。我想想也是,不管报考什么,能走是第一位的,找个铁饭碗是我唯一的目标。于是我对赵校长说,领导都这么关心我,那我就报考庐江师范。为这事,后来我还专门去过庐江师范看看。
真的到了报考的日子,我又犹豫了。主要是心不甘。看着复读的同学一个个跃跃欲试,非大学不上,我思想动摇了。最后促使我下决心的还是同学董召荣,报名前一天,他再次蛊惑我,使劲劝我报考大学。于是,我把领导们的话放到了脑后,强忍着把他们的关心揣起来,到公社报考了大学,而且偷偷改了名字。为此,我非常的有愧,感觉对不起他们。
为什么改名叫张恒,也有个故事。
就在这前不久,我去庐江师范了解情况的时候,晚上在电影院看了一场电影。那个片子叫《并非一个人的故事》,主角就叫张恒,石维坚扮演的。说的是他为了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矢志不渝的故事,即使遇到了挫折,也不放弃,始终保持乐观向上的积极生活态度。电影对我很有启发, 给我激励很大,于是改名的时候立即就想到了用“张恒”二字。
那年我们学校何昌才老师抽在区里搞招生材料汇总。高中考报名截止那天的晚上,他急匆匆找到我,说今年你没报名啊?我说报了啊。何老师说,那我在中专报名表上怎么没看到你名字?我不好意思地说,我报考的大学。何老师说,大学报名表上也没你名字,我仔细查看过。我一听慌了,说是不是把我漏掉了?听我这么一说,何老师也着急起来。
我想起来了。于是对何老师说,我改名了。乍换一个名字,不习惯,自己都不记得。何老师听我说了实情,吁出一口气。临走的时候还说了一句,你到底还是报了大学啊!
我能感觉到,何老师这句话饱含许多含义,支持、遗憾、担心……但说到底还是关心。那个夜晚,我浑身暖暖的。对何老师,我记忆一辈子,感激一辈子。
监考老师听了我的叙述,也很感动,便允许我先考试,叫我下午再拿准考证核对。我惊吓一场,总算放下心来进了考场。
许多年以后,我都在念着这个老师的好,每每想起,都会送上一个真诚的祝福。一个人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多给人一些方便,多做一些善事,会让人感谢一辈子的。这事也使我深受感动和教育,也促使我一辈子与人为善,爱心奉人。
第一科考语文。语知部分内容难度不是很大,做起来还算顺手,对不对不晓得,只一道填空题难住了我。题目是:少先队员正在清沟、填坑,清理杂草__生的场院,消灭蚊蝇__生地。前面的空,感觉应该填“丛”字,可后面的空不会填了,绞尽脑汁也想不出什么字。该不是自己名字东生的“东”字吧?胡思乱想自己都觉得好笑。最后瞎蒙,写个“产”字。
到了作文部分我又犯愁了:题型没见过。给的材料说的是一个叫陈伊玲的人参加艺术学院招生考试的故事,叙述方式以声乐专家苏林教授为主要线索。原题目叫做“第二次考试”,文章很长,要求考生把它改写成一篇不超过八百字的短文,围绕着“陈伊玲的故事”来写。
把长文缩成短文,我立即联想到缩写,去年高考作文就是一道缩写,将《速度问题是一个政治问题》一文缩写成500至600字。这种题型我会的,平时在家模拟过很多次。可仔细一看,题目中明确规定:按原文内容写一篇以陈伊铃为中心的记叙文,不要另外编造情节,不要写成《第二次考试》的缩写,否则扣分。
是改写而不是缩写。一时间难住了我,不晓得怎么写。就怨怪出卷子人,尽想新新点子,古里古怪的题型见都没见过,这不是有意刁难人吗?
我看看其他考生,也都在苦思冥想,大多一副愁眉苦脸相,看来不是我一个人犯难。
我又看看窗外,这会儿雨停了,湿润的空气蕴积在考场的四周,有些闷热。就在这个时候,我看到了一条蛇……
真是一条蛇,不知什么时候游进了考场,正在我们的脚下蠕动。与此同时,也有其他人看到了,发出一声声尖叫,心和脚同时悬起来。
现在想起来有蛇也不足为怪。那样的天气,那样的环境,又是平房教室,蛇是有可能寻着某种气味钻进来的。不像现在的考点,警戒线一道一道的,警卫一层一层的,气氛极其紧张,不要说蛇进不了考场,就连一只苍蝇也难飞进来。
我很是佩服那个监考老师,他让我们不要惊慌,然后找来一根棍子,小心翼翼地把蛇挑到了外面。回来还安慰我们说,好兆头,蛇进考场,这说明你们中间将来有真龙天子出现。
受了一个小小的惊吓,反而思维敏捷起来,茅塞顿开。题目规定改写的意思,不就是把原文以苏林教授为主要线索改成以考生陈伊铃为主要线索的叙述方式吗?如此一想,便高兴地写起来。
我总感觉这作文题和我的命运有些关联。考生陈伊铃第一试成绩很好,复试的时候出现了问题,按规定是不能录取的。是苏林教授通过调查,知道陈伊铃在复试的头一天因为救火,抢救伤员,疲惫过度影响了嗓子,导致复试成绩不好。苏林教授深受感动,将陈伊铃破例录取。
我却没这样的运气。
一个梦,一场雨,一张准考证,外加一条蛇,让我受了不止一次的惊吓,注意力时而分散,考试中间思绪总是游离,想起过去,想着以后,特别想到母亲。我知道,母亲正在几十公里外的乡下惦记着我,我在高考,她的心始终在陪伴着我。
三天六门课考下来,我已是筋疲力尽。结束那个晚上,董召荣说,今晚我们好好犒劳一下自己。他花七毛三分钱买来一斤红糖,一分为二全部倒进两个瓷缸里,再慢慢冲入开水……他说,要制成饱和溶液,美美地享受。
董召荣的话带给我许多感慨。我们在艰苦的条件下参加高考,没有物质条件,考试结束后最大的奢望,只想得到一杯红糖水。可我们的经历,我们的青春,岂是一杯红糖水就能安慰的;我们的理想,我们的追求,又岂是一杯红糖水就能满足的。
而我,却想借这杯红糖水,为高考压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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