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的美丽

      我第一次看清代三家评注版《红楼梦》中关于林黛玉的插图，吃了一惊，林黛玉怎么那么丑？那一年我二十一岁，刚发工资买的。我坐在藤椅上，门前空地的草丛中传来秋虫氤氲的叫声，此时太阳欲落未落，房屋投射的巨大阴凉扫去炎热，林黛玉的画像和我心目中的妙龄美少女相去甚远，令我感叹，至今不忘而不愿意接受，甚至有时候我都以为是不是绘图上标错了名字！


      我喜欢黄霑画的《听琴》，一个梳着高发髻穿着淡雅的站立的少女微侧着身子，把双手反扣在身后，隔着格栅窗，偏着头凝神倾听室内传来的悠扬的琴声，我原本以为林黛玉的形象应该如此。这张工笔国画就贴在我的床尾的大衣柜一扇门的后面，我记忆中十几年没有拿下过，就是过年换新年画，也没有人想起要换掉它，每次开门拿衣服都能看到，为什么要贴在那里呢，我就不得而知了，但我知道了黄霑，他专攻古代仕女图，美妙无比。


      林黛玉被《红楼梦》电视剧刻画的有些小鸡肚肠了，没记得林黛玉多少情节，倒是把王熙凤记得清清楚楚，她（邓婕扮演）刻画得好，泼辣干练。看看原著，林黛玉心思很细腻，并不多愁也不善感，一个寄人篱下的外姓亲戚，一个弱小女子，处处担心，处处小心地生活在大观园里，想地多一点并非怪事。她身体不好，好像是肺病（咳嗽，厉害的时候还吐血，估计还兼有肝病，平时吃人参养荣丸，补虚的，所以黛玉给人有弱不禁风的感觉），不愿意劳神也是真实的，身体不好的人有些异于常人的心思和情感是正常的病理反应，读者应当从此处去理解，确实病歪歪的人是好看不到哪里去的。


      林黛玉的美是气质上的，是内在的，是含蓄有质的。曹雪芹在林黛玉面容上的着墨是不很多的。《红楼梦》第三回“托内兄如海荐西宾，接外孙贾母惜孤女”，这是黛玉第一次进荣国府，原本应该在此处对林黛玉的容貌进行细仔描写刻画的，而曹雪芹却对此淡而又淡，简而又简，不着意去描写，而是多通过别人的眼光去看，让你一步步逐渐地去感受。“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这个是指黛玉身体不好无暇旁顾，所流露出来的自然是本真状态）”。这不应该算是描写容貌，但是你可以以此进行想象。“打扮与众姑娘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的王熙凤这样惊叹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这比具体描写容貌美丽给人的感受要强烈的多，同样美貌的王熙凤认为黛玉是非常漂亮的。尤其是宝玉摔玉抱怨那一段，就把林黛玉的美升华到一定高度：“宝玉满面泪痕泣道：‘家里姐姐妹妹都没有，单我有，我说没趣；如今来了这么一个神仙似的妹妹也没有，可知这不是个好东西。'”童言无忌吗！


      林黛玉的诗文在大观园里是获得公认的，抄两篇：





      道的都是自己孤高，诉的都是自己的心迹。


      生活中却有这样的人，外表看着恬静美丽，远看如水仙，清新怡人，一旦张口说话，就坏了，逼人三尺，粗俗难耐。


       电影越剧《红楼梦》那些绝美的画面，几十年以后好像还在眼前，王文娟演的林黛玉，美轮美奂，她唱的我一句也听不懂，可是每句唱都进我心田，我以为这是真懂，她的表演看在眼里懂在心里，戏曲的肢体语言了得！我是在冬天看的《红楼梦》，露天电影院里座无虚席，我的脚都冻肿了，到家洗脚的时候才感到疼。


      林黛玉不知道怎地给人爱哭、爱耍小性子的印象，起初我也有这样的感觉，也不理解，再次阅读就发现了，她总是别扭宝玉，而与别人无涉，只对情敌，不管是薛宝钗（我很喜欢宝钗，温柔典雅，懂人情世故）还是谁，只要是能联系到宝玉的，她都这样，即使根本辨不出宝玉说的还是做的是真是假，就哭哭啼啼地给宝玉难看，活着话里带刺让宝玉下不了台。宝玉也跟着闹，越闹越不可开交。


      摘《红楼梦》第二十回“王熙凤正言弹妒意 林黛玉俏语谑娇音”原文，不长，可以说明一些事情。


    （宝钗）同宝玉一齐来至贾母这边。只见史湘云大笑大说的，见他两个来，忙问好厮见。正值林黛玉在旁，因问宝玉：“在那里的？”宝玉便说：“在宝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宝玉笑道：“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林黛玉道：“好没意思的话！去不去管我什么事，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可许你从此不理我呢！”说着，便赌气回房去了。

    醋意无由头的就来了，这是黛玉特别在乎宝玉的心情所表现出来的旁若无人的状态。“我说呢，亏在那里绊住，不然早就飞了来了。”这一句，听起来好像有些阴阳怪气的，内中却似含有责备，怨恨的意味。最可恨的是，贾宝玉不知道是真痴还是假痴，还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完全没有听懂黛玉的内心世界，傻头傻脑的以为：“只许同你顽，替你解闷儿．不过偶然去他那里一趟，就说这话”。黛玉哪里是这个意思？只是想早点见到他而已。既然见了面，又看到宝钗在身边，有话也不好说了，不如回去。

      宝玉忙跟了来，问道：“好好的又生气了？就是我说错了，你到底也还坐在那里，和别人说笑一会子。又来自己纳闷。”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宝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没有个看着你自己作践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践坏了身子，我死，与你何干！”宝玉道：“何苦来，大正月里，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说死！我这会子就死！你怕死，你长命百岁的，如何？”宝玉笑道：“要象只管这样闹，我还怕死呢？倒不如死了干净。”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这样闹，不如死了干净。”宝玉道：“我说我自己死了干净，别听错了话赖人。”正说着，宝钗走来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说着，便推宝玉走了．这里黛玉越发气闷，只向窗前流泪。

      从这一段话看出来贾宝玉根本就不理解黛玉想要的是什么，你贾宝玉都不在乎我林黛玉，我在乎那些人干什么？宝钗又夹在其中，连吵架的机会都没有了，只好闷气的流泪。

       没两盏茶的工夫，宝玉仍来了。林黛玉见了，越发怞怞噎噎的哭个不住。宝玉见了这样，知难挽回，打叠起千百样的款语温言来劝慰．不料自己未张口，只见黛玉先说道：“你又来作什么？横竖如今有人和你顽，比我又会念，又会作，又会写，又会说笑，又怕你生气拉了你去，你又作什么来？死活凭我去罢了！”宝玉听了忙上来悄悄的说道：“你这么个明白人，难道连亲不间疏，先不僭后也不知道？我虽糊涂，却明白这两句话。头一件，咱们是姑舅姊妹，宝姐姐是两姨姊妹，论亲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来，咱们两个一桌吃，一床睡，长的这么大了，他是才来的，岂有个为他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宝玉道：“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林黛玉听了，低头一语不发，半日说道：“你只怨人行动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怄人难受。就拿今日天气比，分明今儿冷的这样，你怎么倒反把个青肷披风脱了呢？”宝玉笑道：“何尝不穿着，见你一恼，我一炮燥就脱了。”林黛玉叹道：“回来伤了风，又该饿着吵吃的了。”

      林黛玉醋意未尽，在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就干脆把话说得更明了，直指薛宝钗。可爱怜的是，贾宝玉还是没有听懂，被黛玉一回：“我难道为叫你疏他？我成了个什么人了呢！我为的是我的心。”有些愣神，只有跟话往下说，不过这一说却真心地打动了黛玉，醋意顿失，转为爱意。


      情感，尤其是爱情这一件事是很难说明白的，什么都事好说，就这一件不好说，说也说不清楚。中国人尤其是在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感情的直白是粗俗的表现，欲说不能，对于两厢情愿、情投意合的恋人之间是很痛苦的；对于一方情窦已开，另一方情窦半开的，更是跌宕起伏，苦不堪言。不像现在电影电视剧小说中，“我爱你”一句话好像就能全部表达似的。现实生活中，就中国人来说，谁又能坦然地说出口呢？对对方好都是藏在心里，默默地用行动去表达，在生活的点点滴滴中被对方体会。凡是在现实中对爱恋的人能够严肃地说出“我爱你”这三个字的，不是到了瓜熟蒂落的结婚关头就是这爱情已经到头了，死亡了。人生能够说出这三个字的机会也许只有一次，以后永远也不会再说了。这三个字在恋人之间显得是多么的冰冷而乏味，没有情感，不如一块冰激凌。


      歌颂爱情是世间永恒的话题，是因为人世间永远也不会有完美的爱情，爱是在不断碰撞和包容中得到升华的，这样看林黛玉和贾宝玉之间的摩擦（相互在意，相互关心，只是角度不同，摩擦难免），林黛玉表现出的敏感尖刻就容易理解了，你就会从林黛玉的语言和说话方式中感到林黛玉内心真挚的爱如烈火一般，直至把自己烧死，这样的情感不从内心燃起，美从何来？


      林黛玉到底有多美？京剧《贵妃醉酒》中有些醉意的杨玉环吐露出孤寂冷落的心境，在《海岛冰轮初转腾……》中唱到“奴似嫦娥离月宫，好一似嫦娥下九重，清清冷落在广寒宫，啊……广寒宫”，我觉得应该像嫦娥。嫦娥谁都没见过，但谁都知道嫦娥美丽，也许每个人心目中的林黛玉都不尽相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