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儿子回来了
2022-01-06经典散文
[db:简介]
算一算日子,再过一周,就是我妈七七四十九天的忌日。
元旦节的前一天,妈出门买菜,才走到楼头,因为突发脑血栓摔在地上。厂里人见了,扶她在路边的石凳上歇息。哥得信儿跑过来,要背妈去医院。妈不肯,妈说:还有一个月半就要过年,再急也得等过了年再说。
下午,哥坚持把妈送进了医院。妈不高兴。妈平时最怕去医院,有点小病小灾,不吃药、不打针,按她的话说:挺一挺就过得去。我知道:妈是舍不得花钱。
妈住院后,情绪不稳,老是把输液管扯掉。这还不算,妈晚上不睡觉,磨人,嘴巴里不停地在喊。两个孙子、一个外甥,妈挨个点名,这两天,妈开始在梦中一遍遍地喊外婆——外婆走了十多年,妈应该知道呀。
1月5号,我跟妈视频,妈问我哪天回?这个问题,妈问过我不下于五六次,我笑着跟妈说:21号的高铁票。妈摇头说记不住。我给妈出道简单的算术题,问妈离21号还有几天?妈想都没想就给出了答案:三天。我知道妈是在开玩笑。妈一辈子,喜欢开玩笑。
妈真地的是想我了。
大学毕业,我在北方工作,离老家七千多里。每年春节,我和媳妇达成协议:一年陪岳父岳母,一年回老家,两头“轮流值守”。依妈的意思:手心手背都是肉,岳父岳母也一样,要“雨露共霑”。妈虽是一名普通妇女,没有读过几年书,明着事理哩。
去年我在山海关岳父这过年。大年初一,我给妈拜年,妈在电话里喊:儿子,等你明年回来,只有365天了。看着妈手舞足蹈的阵式,跟解放军八年抗战,打走了小日本一样高兴,弄得眼泪在我眼眶里直打转——妈性子比我还急哩。
下半年,妈叨叨:今年年过得晚,非要等到2月份。每次跟妈视频,妈都让我掰掰脚趾头数一数,看看离过年还有多少天?(小时候,我算术不好,10以内的加减法勉强数得过来,多了,手指头不够用,妈让我掰脚趾头。)连着好几个月,妈在老家掰,我在北方掰。眼看着一年都快掰完了——妈却病了。
元月8号,妈的病情加重了,高烧、呕吐、昏迷,我忙着请假,订机票。11号一大早,我赶到医院,见我的妈仰面躺在床上,身上插满了管子。我握着妈的手,跪在妈的面前,沙哑地喊:妈呀,妈,儿子回来了……
妈睁开眼睛,呆呆地望着我,一声不吭,跟不认识我一样。妈跟儿子一定是“记仇”了,她在嗔怪我:没有早几天回来。5到8号,妈只给了我“三天”的期限!我当时还在笑妈傻,二年级的算术题都算错了,其实,我比妈傻一万倍呀!
我做梦都没有想到:妈这次会病得这么严重。以前跟妈联系,每次都只是问爸,很少问过到妈。妈噘了嘴,不乐意,说我偏心,不关心她。在我的记忆中,妈一天到晚抽烟、喝酒、玩麻将,精神头儿十足,哪来的病呢?
媳妇数落妈,生活习惯不好,熬夜,十一二点,有菜没菜,都要抿两口子酒。喝了酒,妈不肯回屋睡,大冬天一个人睡阳台,妈说里屋的被子拆洗没几天,留着老二回来住。
前年我在家,陪妈在厂子里走,妈说她今年腿脚没有以前利落,迈不动步。妈捋了裤腿儿,摁给我看,摁过的地方,马上会出现一个指甲盖儿大小的坑。我劝妈去医院看,妈说以前化过血,验过尿,冒得一点问题,不想把钱再往医院里送!
那天,妈回想起:十一岁,大舅领着妈去茶陵铁厂,妈走不动了,大舅背着,实在饿了,大舅半道上给妈买了个“糖油利子”(名字没记得太准,可能是一种掺了糖的“粑粑”,想着等妈好了后,回去再问清楚),我和妈在路边,为大舅长吁短叹。妈还和我说起爸,妈挎了书包上学路过爸上班的地方,爸总往妈这边瞅,是爸主动追的妈。
妈这次住院,我一直以为妈顶多住个把儿礼拜,就指定能回家,妈不会有事的。医生说妈的状态不好,脑血管堵得厉害,能不能醒过来不好说,要做最坏的打算。我不信——妈要强了一辈子,再坏能坏到哪去?我跟医生说:只要妈能说话,能吃一点东西,哪怕瘫在床上,背也要把妈背回去。哥说妈夏天买了一兜子的野生莲子和板栗,放在冰箱里,准备等儿媳妇过年回来,炖排骨,特别鲜。
妈每两个小时进一次流食,每次只打200CC。妈胃小,以前在家,妈总嚷嚷我放开肚子,饭管饱,自己每次吃得却少。我学着给妈蒸鸡蛋羹,还好,不老也不嫩,正合适,咸了淡了,妈不挑。妈昏迷21天,生命体征平稳,却没有醒来的一点迹象。妈每有呻吟,疑为母唤,趋趋母亲身边。到后半夜,我和哥轮流守在医院,和衣而卧,不敢离妈半步。第二天,我从医院回到家,爸躺在床上问我,我只能强装着笑脸,跟爸说妈的情况还算好,每天吃一小把米,下地走两步,为了学得不让爸有所怀疑,我伸出手比划给爸看——我哪敢跟爸说实话呀!
岳阳今年的冬天比往年冷,路边的小白菜覆盖上了一层厚厚的白雪,但我相信:绿色的生命还在延续。我幻想着妈也能熬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元月29日,我喊妈,妈不应,偏了头看我,我疑心妈能创造出奇迹。跟妈邻床的大爷,脑出血,也是昏迷了20天才醒的,我的妈也该到醒来的日子了吧。
晚上八九点,妈的状况越来越不好。我盯着医院的测量仪看,眼睛不敢眨一下,生怕因为自己一时疏忽,妈又会出现大的变故。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忙了整整一个通宵,我心里一遍遍祷告妈挺过来。第二天,妈从普通病房转到重症室,我哭咽着跟表哥表嫂说,妈怕是熬不过这两天。我害怕我再没有了妈,再也没有以往一见我满脑门子抬头纹,妈便会冲我喊:“你个化生子,又做怪样子把我看”——妈心疼我,说我比哥还见老。
下午,我打了开水,想着给妈洗洗脚。妈的一双脚,长满了老茧。人生的光景几节过,妈这一辈子为了我没少吃苦。我86年到东北求学,妈为了每月能多挣15块钱的工资,硬是申请从机修组调到了又脏又累的麻绒车间;为了求人帮我谋得一份好工作,妈私下里把妹妹攒了半年的300块钱全都寄给我;媳妇怀孕不到一个月,妈和爸,大包小裹坐了30多个小时的硬板凳来我这……
元月30号,这是我陪妈在人世间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妈安静多了,后半夜没有听到妈哼一句声。妈的意思,到现在我才猜到,妈是想让我好好睡一觉的,就像小时候,妈搂着我在她的怀里。我躺在医院租的小床上,不停地向妈这边张望,想着妈会什么时候醒来。按理来说,妈是要给我说点啥的,可是,妈到底没有跟我说。
妈的话,在我前年的那次散步中,已经交待清楚了,只是我万万没有想到,那怎么会是妈的临终遗言!妈说她百年后,担心我赶不回来,一定要停三天——妈是一个爱热闹的人呀。
妈的灵堂搭在楼下,响器班整晚吹吹打打,不少跟妈熟识的人过来,都说:没想到妈能走到爸的前面去。上两个月,妈的大重孙子摆满月酒,妈还在跟我开玩笑,让我么子时候生二胎,她还打算着来帮我带人。一想到这,我的眼泪就不自觉地流下来啊。
妈,是我对不起你,儿子回来得太晚了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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