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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水边的阿狄丽娜

2022-01-06经典散文
[db:简介]


I

       水从雪山之巅出生,一路飞流直下,汇集到出海口,完成身份转变的最后一步,成了海水。如同天外飞仙般,全程二十公里的金塘大桥就这样凭空矗立在海平面上,联结着大陆和岛屿。人在车里,车在桥上,桥下是一望无际的海水。路在前方,却好像没有尽头。

       顺着桥下奔涌不息的湍流,我前往完全陌生的岛。

II

       远远的,就看到酒店的中英文招牌,篱笆圈住西欧式的前花园。一只模样讨喜的小狗在门前迎客。廊厅里的摆放,多是些清新的水彩画。这些初见,都让人眼前一亮。义工入职前,按照惯例,由芸芸交代相关事宜。她坐在院子的藤椅上纳凉,示意我随意坐,递出一支烟,我摆手说不用,她就兴致缺缺地吐出一大口烟雾。

       店面的事宜繁多而琐碎。天蒙蒙亮时,义工们陆续值班,办理预订和入住手续,整理更换布草间。管事的经理发话,最重要的准则是,尽量满足客人的要求。酒店规格为岛上最高标准,不仅提供西式甜点和饮品,还有价格不菲的麝香猫屎咖啡。在嘴上说着不在乎价格的同时,客人往往会用小勺微微搅动咖啡杯,慢条斯理地指责一杯摩卡的奶泡不够美观,卖相不佳。

       通常这个时候,是芸芸出面打圆场。您受累,多多包涵嘛。诸如此类的敬语,她以好听的吴语腔调说出来,客人顿时如沐春风,不满也随之消散。体型瘦小的芸芸,身段却翩翩若柔软的游鱼,周旋于客人之间。如果生在上海滩,我想,她肯定会是名伶。她在的地方,总少不了调笑声,气氛热烘烘的,谈吐倒说不上是刻意地奉承客人,更像是一种打磨出来的圆润处事工夫。

       休渔期的岛上,鱼的供应相当紧俏,餐桌上常常是清汤寡水。经理不通人情,义工们明面不敢直言抗议,一个个私底下抱怨,还不如去山下的庵里吃斋饭呢。岛的西南部有座庵,庵里有位上了岁数的老尼姑,老尼姑清早会布施免费的斋饭。这些都是道听途说来的,到底好不好吃,没有人知道。斋饭是我们为自己预留的最后退路,正如我们从城市逃离到这座小岛。


III

       半个月前,我像一朵浪花,置身于都市如织的人潮中。大楼居高俯视着人群,如一头庞大的母蜂,派遣出无数的工蚁——推销者们,出去觅食。推销者的世界,讲究优胜劣汰、绩效考核。时间是一张经过细密编织过的网。而推销者像捕食的猎豹,在远处伺机而动,瞄准可能的潜在顾客,抓住稍纵即逝的商机,势如闪电。不过,面对不同的人群,比如囊中羞涩的学生群体,推销者们堆满脸庞的谄媚笑容如退潮般,来得快,去的也快。他们也年纪轻轻,不比我大多少,脸上确写满了世故和势利。我仿佛看到即将毕业后的我。

       没来由的,对未来产生恐慌。我常去五脏俱全的小杂货店,趁还没打烊,取两瓶鲜奶。老板娘白天在日头底下晒得昏昏欲睡,大多数时间里,她都在无意识地发呆。晚上我推门进去,她戴着老花眼镜,一个人孤独地看着电视,里面上演的,是灯红酒绿的都市生活,是与她无关的年轻人之间的爱恨纠葛。她的称呼和身份总与杂货店绑定在一起。墙上的挂钟滴答滴答转着,九点三十分一到,卷闸门刺啦紧闭,灯也熄灭,她和店铺陷入沉睡。也许,她将在这个不到十平米的狭窄空间度过余生。生活给过她选择吗?我不得而知。不远处的门外,一只自由的鸟落在梧桐树梢上歇脚,没过一会儿,又扑棱棱飞走了。

       我对自己说,你也飞一下吧。趁年轻,翅膀还没退化。


IV

       整天趴在吧台的小河,如一棵喜静的盆栽,不爱外出采光。一只手撑着下巴,另一只手滚动鼠标,大大的眼睛盯着电脑屏幕。小河是四川人,在她身上,我们这代人的信息焦虑症尤为明显。她从西南部费尽周折跑到最东边的小岛上,依然花费大量时间,通过网络,浏览着外面世界的信息,如饥似渴。看着微博和知乎上的段子,她不时扑哧一笑。

       可能出于相似的性格,她和盆栽是好朋友。不过,当下骄阳愈烈,如洪水猛兽,盆栽的近况不妙。尽管她早晚按时浇灌、悉心呵护,娇弱的盆栽们还是接二连三地焉了。大自然的法则中,生命力格外顽强的生物,才能在恶劣环境下存活。

      沙滩上的螃蟹似乎更聪明,懂得狡兔三窟的道理。他们在沙滩上筑的临时巢穴,有很多个冒着气泡的小孔,连接不同的通道。笨拙的人类顺着孔挖下去,常常扑空。在某个店内空闲下来的黄昏,我们行走在沙滩上,流沙在我们脚下滑过,像时间流逝。我们淌着海水。海并不清澈,混杂着泥沙入海时未稀释掉的赭黄。天黑了,漆黑的海域对面,有遥遥相望的另一座岛,伴有星星点点的渔火,像沙囊中的萤火虫。岛上是没有萤火虫的,它好像消失匿迹似的,除了在童话里客串一下,或许只隐居在某些无人迹的深山和荒岛里。

      没过多久,经理打电话催促我们回去。有人提议搭辆顺路的便车。我在路边向车招手,姿势僵硬,掠过的车辆视而不见,留了一鼻子的车尾气。女士们便出马,她们轻巧地取下发箍,撩动如瀑的长发,把裙摆抬高,露出白花花的大腿,海风吹起他们的发丝,摇曳生姿。这一次,果不其然,来往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停了下来。她们得意地向我眨眼睛,睫毛翘起来弯曲成好看的弧度。

       我后来看芸芸的日记,她在敦煌的戈壁滩,玉龙雪山下,给天南海北的人递过香烟。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让别人行个方便时,香烟和女性天生的魅力,是她们在外为数不多的依仗。

V

       慕名登岛的游客大多冲着滑泥公园而来,一档知名的真人秀节目在此录制过,使其名声大噪。住店的客人,从事金融、银行业的中年男性居多。在公司,他们是位高权重的成功人士。唯独此时此地,他们能够抛下身份和顾虑,跳入脏兮兮的滩涂中。这是一场属于孩童之间,无关胜负的乱斗。污泥四溅中,他们罕见地露出灿烂的笑靥。那种笑,与平时不太一样。

       在大自然里,为预防蚊虫的叮咬,水牛会在泥地里打滚,让全身裹上一层泥。可我知道,比蚊虫叮咬更为致命的,是时光在人身上的叮咬。即便是在厚实的淤泥全覆盖下,依然无处躲藏。人步入中年,被时光叮咬的身躯,像金秋丰收时肿胀的果实。不一会儿,他们就体力不支,停下来大口喘息,神情疲惫。平日的相处中,客人们居高临下,赞赏义工们行走天下的潇洒劲儿,初生牛犊一样的年轻活力,感慨的是自己回不去的青春;而年轻的义工,对成功人士挥金如土的阔绰架势,体面的生活,同样暗自艳羡。如果命运之神充当中间人,对双方来说,互换人生是否是一场筹码等价的交换?

       客人的黑眼圈可能源于熬夜。棋牌室的游戏,是成人世界的游戏,不同于滩涂中的泥巴大战,是非得分出胜负不可的。前后算计,步步为营。牌局的众人,脸上泛着油光,眼里满是火星。我想,他们可能上辈子与茶几有深仇大恨。牌风不顺,他们骂出难听的脏话,狠狠地拍打茶几泄愤;局势大好时,他们一脸喜色,茶几还是没能幸免遇难。

       有一句没一句的咒骂声,和着中央音响的音乐,飘荡在大厅值班的我耳中。除了抑扬顿挫的脏话之外,我还听到了钢琴曲——水边的阿狄丽娜——一个美梦成真的故事。故事里,皮格马利翁倾尽所有的爱恋和激情,塑造出阿狄丽娜的雕像,他对阿狄丽娜用情至深,难以自拔。假如没有爱神维纳斯的成全,阿狄丽娜终究是一尊雕像。水边永远多了一个貌若痴狂的疯子。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我爱的阿狄丽娜——是偏居海洋一隅,遗世独立的蓬莱仙岛,金色的沙滩,蓝色的海,从太平洋吹来湿润的海风。一切都遵循着简单而自然的规律。

VI

       他说他是渔夫的后代。说这话的时候,他在小岛唯一的小学篮球场上奔跑,身姿矫健,一身齐全的运动装备,脚踏一双红艳的乔丹十一代篮球鞋。由于旅游业的冲击,很多岛民另谋他路,他的父亲还干着老本行,快到了退休年龄。他明确表示自己不会接班,凭借自身的努力,他考取外地的名牌大学。从某种角度,他已经彻底跳出小岛的轮回圈,摆脱了世世代代做渔夫的宿命。我为他高兴,于他而言,外面繁华的都市生活是更好的选择,他将不会再面临海上风浪的生死攸关之际。不过,我不忍提醒他,都市生活里,人心下的暗潮涌动,往往比风暴更可怕。

       风暴是可怖的。傍晚我们相约在断崖上垂钓,还没待我们把钓竿甩出去,天说变就变,日头下去了,海边狂风大作,乌云密布。海水也倏地从山底蹿升至山腰,浪花狠狠地拍打在礁石上,碎裂成万千个水分子。庭上一股弥漫的水汽,在每个鼻翼翕动的瞬间,沁入每个人的心中,冰凉,让人心里发寒。看样子,一场风暴来势汹汹。

      与此同时,我们不知道的是,经理的怒火也在暗暗积蓄能量。一天傍晚,他借一个很小的事因,将小河连夜驱逐出酒店。没人知道他的心思。在客人金主面前,他一向热情扑面,殷勤备至;而在义工面前,则换了副嘴脸似的,冷面如霜。小河收拾行李,匆匆忙忙哭得梨花带雨;他毫不心慈手软,一脸余怒未消的阴沉表情。

      剩下的义工,谁也不愿意沦落到如小河的这般田地。我们各有自知之明,狼狈离岛,不欢而散。

VII

       即将招募的下一批次义工,和我们之前一样——他们仰慕着这座小岛,心驰神往。

       远方永远是迷迷蒙蒙的,像披着一层遮羞的薄纱。隐约中是神庙的轮廓,又像是一座更巍峨雄伟的大城,白象似的雪山底下,一根根圆形塔尖耸立着。遥望的人陶醉其中。 梦境的最后,腥热的海风照旧吹拂来吹拂去。渔夫迎着夕阳返航,不知是丰收还是白忙活的一天。海边,眺望归人的妇人吹着海螺,曲调婉转悠扬。当远方越来越触手可及时,我伸出手,指尖触碰的一瞬间,它碎裂一地。

       阿狄丽娜终究只是一尊雕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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