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恋

      我暗恋一个男生许多许多年。他叫尚阳，是三年高中的语文课代表。
　　高中一年级的一次作文课，老师总结上次的作文。说完，他走下讲台，个别辅导几位同学。之后，老师走到我身边，停住，拿起我的作文，看了看。他把作文本又放在课桌上，一只手按在课桌的一角，一只手指点着其中的段落，指出哪好，哪不足。老师说，尚阳写的一段春景就非常有特色。听到尚阳的名字，我喜悦，激动。我趁机回头看了尚阳一眼。他坐在最后一排。他个子并不高，可是，他喜欢坐在最后一排。老师夸他的话，他听见了，秀气的脸蛋泛红了。全班同学都听见老师夸他了。平时我不敢正眼看尚阳，装作对谁也不放在心上的样子。回头看尚阳，我认为自然合理，不露破绽，更希望和尚阳对视一下。我的希望落空了。他竟然听到老师夸他都没向老师这里看。
　　我是自卑的，农村孩子，穿得不好，吃的不好，更糟糕的是，我的成绩也不好，是末等生。我不笨，可是，我就是不爱学习，还整天想入非非。尚阳是城市户口，英俊，学习好，我猜所有女生都喜欢他，明着追他的就有两个。两个女生一高一矮，都丑，爱张扬，学习成绩一般，只不过她俩是城市户口。尚阳选择和李圆相处，李圆是两个女生的其中一位。听说，李圆以死要挟尚阳。李圆水性杨花，我断定他们的关系长久不了。李圆主动和我好，她喜欢吃我带的午饭，玉米面饼子啦，大菜饺子啦，豆包啦，煎饼啦等等。我吃她的大米饭、油条。
　　我鬼迷心窍，半学期内几次邀请李圆周日到我家玩，吃饭，每次，李圆要求再带几位女生，我都答应了。我的目的是，听李圆讲尚阳怎样怎样，还有，我希望李圆跟尚阳说起我怎样怎样，我家门前的小河怎样怎样，我家南边的小树林子怎样怎样。我把同学领回家，姐姐给我们做饭。小米水饭，炖豆角。烙饼，土豆丝。面鱼子，茄子卤子。后来，李圆不来我家玩了，我也不请她了，她和尚阳分手了，又和一个社会青年好上了。李圆没有屁股，她的屁股平平的，她也没有胯骨，穿裤子打绺，可是，她想和哪个男生好，哪个男生就和她好，挺奇怪。
　　我暗恋着尚阳，没有一个人看出来。一天，我灵感突发，想往尚阳的桌壳放点东西。放什么呢？手绢？不行。放子弹壳，我弟弟有一盒子子弹壳，男生都喜欢子弹壳。我早早来到学校，除了我，教室空无一人。我拿着几个子弹壳，放进去，拿出来，拿出来，放进去。最终，我拿出来，没再放进去，第二个同学进教室了。
　　冬天的一天，天气很冷，尚阳没去做早操。我看见他没去，我也没去。自然，还有几位同学也没去。过后，老师发火了，叫没去做早操的几个同学到办公室。去办公室的路上，我走在尚阳的后面，我是多么高兴，我们挨得那么近，我闻到了他衣服的清凉。可惜，走一会儿就到办公室了。几个男女生围成一圈被老师批评，我挨着尚阳站着。多好啊。
　　高考到了。尚阳考上了某师范大学，我落榜回家务农。
　　我是多么愚蠢无知，竟然不懂得，只有好好学习才是正道。
　　出校门没几年，我结婚生子。婚姻不如意，我瞻前顾后没勇气离婚。我讨厌老公亲近我，但又无力反抗，再说，也得尽夫妻义务。我假想老公是尚阳，心里叫着尚阳的名字，打发难熬的日子。和老公又一次的激烈争吵中，我拿起农药瓶子要喝下去，老公吓得脸色惨白，他疯了一样阻止我。我没喝药，我把农药瓶子放下了，我想，我得活着，等哪时遇见尚阳，我要告诉他，我爱过他。
　　一年元宵节晚上，烟花满天，我家邻居的玉米秸秆垛失火了。邻居的玉米秸秆垛紧挨着我家后窗。救火的人们吵吵嚷嚷，我老公担心烧到我家，嗓子都差声了。我死灰一样无动于衷。我脱衣躺下睡觉了。地老天荒都与我没关系，我对生活对婚姻失望到极点。忙乱中，老公想起了我，他惊慌地找我。他怕我有危险。当他看见我脱衣躺下睡觉了，惊异万分，说，外面着火了，你咋睡觉了？不怕吗？我没吱声。我想，火一定能够扑灭，又有人又有水。就算出现万一，我也解脱了。以前，我想过自杀，觉得自杀自私、残忍，就没实施。火灭以后，老公坐在我身边，说，你吓傻了吧？我不吱声。心说，蠢货。由于心里装着尚阳，老公咋着我都感觉不对。他对我好，我烦，他对我不好，我也烦。我看不见他的吃苦耐劳，看不见他对我疼爱有加。我写一些小诗，问他看懂了吗？他说，看不懂。我说，滚蛋。我问老公，你看过《包法利夫人》吗？他说，没看过。我说，你是不是从来没看过一本名著？我记得尚阳高中的时候，已经看了几十部世界名著，他写的诗歌，全校有名。
　　有一年，我家一块农田的旁边施建养猪场。我上田地干活的时候，有几个施工队的人就来到我身边，和我搭话，帮我干活。其中一个小伙子太像尚阳了，五官、身材都像。黑黑的不算大的眼睛，小下巴颏。叫我喜出望外的是，他竟然懂文学。他和我聊《麦田里的守望者》《大卫•科波菲尔》《德伯家的苔丝》。田地没活了，我也去，假装薅草。当时，他28岁，我30多岁。有一天，他约我到县城看下午场的电影。我犹豫。关系再近一步，我也有顾虑。还是答应了。我中午就到了，只是找一个地方藏着。我看见他坐在影院广场的台阶上。他一直等着。我藏一会儿，偷偷瞅他一眼。我希望他等不到我，一生气，甩手走掉，可是，他一直等。开映时间要到了，广场上的许多观众接连入场。他并没起身，还是直脖坐着。我决心不看电影了，骑上自行车回家。影院对面是公路，我一扫而过，其实，我可以不经过影院对面的公路。说时迟，那时快，他隔着人群一下子就发现了我，我感觉他跑三步就拽住了我的自行车。他说，不要跑。
　　我俩坐在一起看电影，他握住我的手。他的左手一会儿握住我的左手，一会儿又握住我的右手。我的右手有残疾，中指的第一个关节即靠近手心的关节被医生挖掉了，为了便于抓东西，医生把中指的第二个关节弯曲固定住，像一个钩子。右手粗大，变形，像兽爪。我初中的时候，手指患了骨髓炎。我很感动，我知道他是真心对我。我想了想，对他说，我们的关系不能再往前，我不想离婚。我又给他讲了尚阳。他半天没言语。后来，他说，工程三两天就完工了，完工后，他们就到很远的地方去干活。
　　唯有祝福。那一刻，我深深体验到了祝福的滋味。
　　日子翻书一样，过啊过。一天，集市上，一个摊位衬衣衬裤大减价。我递钱购买。忽然有人叫我的名字。那人，我不认识。她看我疑惑的样子，说，我也不认识你了，看见这只手，我就知道是你。我是李圆。遇见李圆，我很高兴，顺理成章地打听了尚阳，她说，尚阳教了几年中学，下海经商了。他是独子，他母亲叫他回来发展。
　　几年后。一天，我到常去的一家服装店买衣服。生活条件好转一些，我不买地摊货了。我进屋，发现风格变了，熟识的老板不见了，熟识的三个店员只剩下一个。那个店员对我说，原来的老板回四川老家了。改朝换代了，我心里说。我挑衣服的时候，从里间出来一个中年男人，店员说，这是我们老板。老板好面熟。我的心那！老板对我很热情。我选中一条裤子试穿，老板蹲下亲自给我窝裤脚。他夸我身材好，穿裤子立正。这时，进来一个衣着朴实的老大爷，老板迎上去，给大爷做介绍。大爷挑剔，左也不是右也不是。老板回到我身边，和我搭话。我慢慢地把话题引到高中时代，我说我在县一中读的高中。他说，他也是。我说出了班主任的名字，他说，对。一年六班嘛。他说他叫尚阳，可是，他不记得我是谁。我说出我的名字，他说，没听说过。
　　大爷挑了半天，啥也没买，走了。尚阳追到门口，小声骂，老瘪犊子。
　　老板娘从外面进来，买回了饭菜。店员告诉我的，说，这是老板娘。老板娘憔悴，很怕老板的样子。这时，我发现尚阳的身上透着匪气。
　　我付钱的时候，尚阳发现了我的残手。吓着他了似的，问，咋弄的？我说，小时候患了骨髓炎，中指抠去一个关节。还没等我再说什么，他冷血地说，剩下的一骨节也截掉省事，留着多难看。
　　去死吧。
　　我再也没去那个服装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