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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消失的场景,那些大地上的河流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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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消失的场景,那些大地上的河流
文/林曦


  许多事物一旦消失,便会觉得珍贵。

  我出生在湘潭县一个小山村,在那个叫做马家弄子的地方度过了童年,少年。懵懵懂懂地长大,身边的一切都平凡无奇。熟悉的地方没有风景,觉得一切都是理所当然的——享受父母亲人的疼爱,享受小山村的宁静与热闹。直到多年后回顾,方知那一片土地,不只是我地理上的家园,也是精神上发源地。于是明白那些漂泊远方的游子,为什么总说:月是故乡明。人是需要归属感的,不管外面的世界多么精彩,安顿的只是身体,心灵却依旧萦绕在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上,那里才是自己的根。

  每当踏入路口,我是疑惑的。那条小路如一条黄色的蛇从芦苇丛里露出一截尾巴。芦苇已有两人高,掩映这条蛇,使它蜿蜒着身子,蛇头指向我娘家。路上的尘土板结,路旁的石子孤寂的肃立——它们已经习惯了孤寂。路中也有石子硌着穿鞋人的脚,似乎在不经意地提醒,你要常来啊。小时候,这条路宽阔很多,芦苇年年都被砍去,只剩短粗枯黄的芦苇茬,春季芦苇茬中又长出新绿,枯荣与共。那时,路比现在宽阔一倍,路边的石子是活泼的,被大人的脚踩,小孩的脚踢,路上的灰尘是热烈的,在人的脚后跟追着撵着,在风的呼唤中,与落叶共舞。

  中秋节上午,蹲在坪地前水井边的杉树下——杉树已经这么高了,枝叶旁斜。水井下面是稻田,田里没放水,露出光秃秃的稻草杆与黄澄澄的稗子。目光越过稻田,池塘,以及更远的稻田,落到了对面矽砂矿的山头。山老了,瘦了,只有几个孤零零的挖掘口,如我豁牙的母亲。山的高大身躯塌陷了,萎缩了,露出没有植被的山头,如我谢顶的父亲。那座山曾是村人的金钱来源。山上的石头,粉碎,去除杂质清洗,被拖拉机,解放牌大汽车,东风牌大汽车,运送到各地,变成了村人主要经济来源。

  那座山的石头,无需大力金刚指,随便用手一捏,就碎了——如同我年少的时光,在风中纷纷扬扬。

  那时的我多么年少,时光流淌得缓慢悠长,我总是嫌一天太长。早上被鸟儿唤醒,洗漱,吃饭,天色还早着呢,不知道要去哪里找节目,打发这一天的时光。左边的桃树桃油弄得满地都是,右边板栗树上的鸟窝也没少遭殃。一双脚一天到晚都是野着的,每一个脚步都想把时间追撵得更快一点,那么的不安分,蹦啊跳啊,时间却还总是步伐均匀又笨拙迟缓。门前没有水井,吃水都是父亲从池塘里挑回来。门前也没有杉树,密密的竹子遮挡着西晒的阳光,那栋土砖房冬暖夏凉。从土砖房出来走过晒谷子的三沙坪地,到路口才可以看到远方的矿山。十一点四十五分,对面的矿山的劳教所响起收工哨子,声音尖利地划破村人的耳膜,把时间分成上下两截,大人开始收工回家做午饭,而我则庆幸,上午终于完了。

  春雨淅沥,沙沙地清洗草叶,路边的白菊叶嫩芽见风就长。奶奶把摘回来白菊葓子开水里滚一下,捞上来,拌点油盐酱醋,就是一道明目清心的好菜。春雷滚滚,沉睡的地皮菌被惊醒,它们小心翼翼地躲在池塘边的苔藓里,扒开苔藓就能找到。洗干净附着在地皮菌上的枯草与苔藓,饭桌上又多了一碗飘着葱花的地皮菌汤。田地是干的,但又有点湿。看到小洞,就用手指去抠,把抠出来的泥土掀到一边,一直往里抠,能抠出一条大泥鳅。两根手指捏着泥鳅,脸上挂着炫耀的笑。老话说,泥鳅煮蛋(花),吃了聪明能干。春风吹醒了山头,映山红爬满了左边的凤形山;茶籽树也不示弱,白色花瓣黄色花蕊,蜜蜂蝴蝶围绕着飞;碎米子,羊驼饭,这类春季的野果子红得发紫缀满枝头,野草莓则要低调些,悄悄的趴在地面不动弹。孩子们摘映山红,摘野果吃,遇到茶籽花,用稻草管伸进去,与蜜蜂争食。厥在泥土里伸个懒腰,在枯萎的蕨草中探头探脑;当然,当然,还有实心的小笋子也不甘寂寞地爆出来。我年轻的母亲跨着轻巧的步子,弯腰猫进山里,出来时,已经满篮子蕨菜和笋子。

  夏风吹干了后面的白泥山,山上的枯枝败叶是最好的引火柴。我拿着箢箕上山拾柴火。山路被砍柴人走得光溜溜,也少见荆棘挡路。用弯刀砍落树上的枯枝,不一会儿,箢箕里的柴火就堆得比我人都高。时间还早着呢,爹爹还在田里耕田。找几个孩子在石块上坐着,用五粒小石子玩吃子的游戏:“嘛掐头,掐四子,四子先,掐三年,三年对,各一对”,时光步伐缓慢,终于等到了太阳快落山。我站在山头用手掌做成喇叭状,大声呼喊爹爹来担柴,山里的回音一阵一阵,弥漫,散去。我年轻的父亲迈着矫健的步伐来到箢箕前,用一根杄担用力一压,我那高高的柴火立马微缩了,像一只大鸟窝一样被年轻的父亲扛在肩头。此时,炊烟已经升起,在山脚绕来绕去,我跟在父亲肩上的大鸟窝下蹦蹦跳跳回自己的巢。蜜色的阳光下,扛着旧蚊帐做的罾网去池塘边下网,晚上做完作业后再去取网,会发现里面小鱼小虾在手电筒下闪闪发光。母亲把小鱼小虾连夜焙干,让剩下的暗火打点熏烟。第二日带去学校的饭盒里,就有香喷喷的小鱼干了。

  有时候我目光迷茫地穿过空旷的田野,想起那些长埋地下的亲人,想起那些走出山村的童年伙伴,想起那些分散各地的姐妹兄弟,会满怀惆怅。我闭上眼睛,用双手拨开岁月的重重星云,就可以看到一家五口生活在那栋土砖房子里。春天,爸爸荷把锄头出门看水,奶奶在太阳下择麻线,妈妈旁边有个小篓子在摘新茶,我帮妈妈摘茶,弟弟追着蝴蝶乱跑;夏夜,奶奶坐在竹床上摇着蒲扇纳凉,给我讲七仙女。弟弟捉萤火虫,爸爸把坪地上晒干的谷子担回屋灌入粮仓,妈妈在厨房用大铁锅煮猪食;秋季,奶奶把烟叶收割好放在太阳下晒得金黄,爸妈在田地里收割稻谷,我用竹钉耙在坪地上翻晒谷子,弟弟坐在门槛上剥臭柑子;冬曰,我们围着树兜烤大火,年三十晚上炸油团,放冲天炮,彩珠筒。

  我一个人默默地走在田埂小路上,面对苍茫的群山和田野,内心感觉无比的荒凉与孤独。对我而言,童年,是我人生中的一场奢华盛宴。虽时隔多年,只要我心召唤,许多微小的细节却能穿过岁月那团星云朝我奔来。我脑子里好像长着一枚高倍数显微镜,把那些属于我的温暖细节一个个放大,清晰呈现。回家后我对着电脑屏幕,忽然脑子一下空白,产生一种与现实不符的解离画面——看到自己孤独地坐在田埂上哭泣,任春雨淋湿我的衣衫,夏阳烤干我的眼泪,秋叶掩埋我的双足,冬雪覆盖我的身躯。

  这让我恐惧。

  每一次回娘家,我是欢喜的。又是失落的。欢喜的是父母都健在,我还可以围绕在父母膝前,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失落的是,我熟悉的小村子一年比一年更显得萧条了。四处蜿蜒的水泥路通向各家各户,却以一种冷硬的表情出现在视野中。许多楼房平地而起,外表华美,却多数空置。山上的植被更加茂密苍翠,那是因为山上再也没有砍柴人。田里稻子种植面积减少很多,很多良田被野草霸占,农忙时期也只是孤单单的几个人伴随着冰冷的收割机。双抢——这个词,从日常口语中下架——现在劳动力缺少,普遍种植一季稻。菜园子也荒废很多——才那么几个人,吃得了多少呀。

  以农村包围城市,我们做到了——无数的青壮年都进城去谋生。农村太贫瘠,在地里辛辛苦苦刨一年,顶多混张嘴。

  化肥农药又涨价了。

  结婚时欠了不少债,得还。

  小孩子以后读大学要多少学费呀。

  医院贵死人,小孩子老人有个三病两痛,家里就清汤寡水了。

  许多现实中的困境成为大家都往城市里跑客观原因,树挪死,人挪活嘛。守住这片土地的是老人、妇女、小孩。无数的老人守着空巢,无数的儿童沦为留守。青壮年像燕子一样纷纷飞出去,只为了过年时,口里衔回一点城市的钞票来修补自己的窝。父母愁苦的表情,妻子幽怨的眼神,孩子热烈的呼唤,积累一年的期盼,似乎只有在春节得到慰藉与满足。

  以前农村与城市是平行世界。城市是个很遥远的国度,是一个口语中向往的名词,是茶余饭后羡慕的聊资,说完了各自回家,该干嘛干嘛去。大家依旧在这片土地上安贫乐道,各家各户的炊烟依旧按时袅袅升起。城市只是电视上的场景,也许会走进梦里,却与生活无关。

  后来逐渐产生了变化,农村与城市发生交叉感染。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活的岂止是经济自由,传承几千年的农耕思想也受到前所未有的冲击。出门身贵,一个出过门的人回家身上携带着无形的光环。城市就在那一边,只要有力气,钱是好赚的。三根硬扁担抵不上一个行囊,总比一年到头守着几亩薄田度日强。

  进城打工成了行为上的动词。

  一年又一年,一批又一批,人流向了城市。刚开始的时候,稻谷熟了,还有人请假回家帮忙搞“双抢”;后来合计不划算,车费误工费,要损失好多钱,不如请人邵东人收割;再后来,干脆劝父母别种地了,买粮吃更划算。许多的年轻人都在镇上,县城,市里,甚至外省安家落户,传承千年的种田手艺彻底失传了。土地开始被空置,人烟逐渐稀少。

  现在农村与城市二元对立,城市在不断的扩大、繁盛;农村却日渐萧条、衰亡。每一次回家,面对的不止是情景环境的萧条,时常会听说:谁家老人走了(死了),几天才被发现,尸体都发臭了;谁家的儿子离婚了,谁家的孙子夭折了。农村孩子出去打工,多数在外地找了女孩结婚,婚姻充满着不确定因素。老人老了,逐渐失去行动能力,没有人看护,自生自灭。老人老了,腿脚不利索了,看不住孩子,眨眼不见,掉水里淹死了。这样的情况,更加让人揪心。

  我知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的道理。很多出门在外的年轻人回到家里,会感觉各种不适应。交通上不是那么便利,物资更加匮乏,没有网络,没有娱乐场所,导致他们的脚步更加匆忙与冷漠。每次过节回家,村人看见我老远就打招呼:回来了,要住几天吧。我也会问:你家XX回家没?哎呀,他们搞不赢(忙),不回来了,但寄了钱回来。他们黯然之余立马为子女开脱。其实内心渴望儿女能回家一趟,哪怕没有一分钱,至少挣个人气。是的,农村最缺乏的并不金钱与物质,而是人气。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大地的孩子,每一条河流,在大地上从横交错,最终还是得回归大地。那些散失的人群,在写字楼、在工厂、在城市兴建楼房的高架上、在各种各样的路上,忙碌奔波。不知道时间行驶到哪一个节点,那些大地上的河流,能够回流,去寻找自己的源头。农村广阔的天地里,依旧会长满金灿灿的稻谷,大家相互帮扶,在农田里热火朝天的忙乎着,每家每户都鸡鸭成群,小孩子相互追逐游戏,老人家在槐树下纳凉摆龙门阵。重新构建出一幅——蛙鸣,蝉叫叫,鸡犬相闻,人声鼎沸的农村生活场景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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