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志红新书《芒果雨》读后感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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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的意义大致能改变两种状态。一个在于躲避,躲避现实中的纷扰嘈杂,找一块静地,不受打扰地听听自己。一个,以外部环境轮换的不确定来轰走内心的焦灼,令自己还原成大动物,保持生物的警觉。倘这两者都不是,那样的游走者,一定还怀着至少半颗童心,以找寻现实中存在的镜面,运动中,歪头儿瞧一眼自己,觉着怪美——如鸥鸟平飞水面之上那般,展开双翼左右一抖与水里自己的影像戏耍竞翔。
打开一本叫《芒果雨》的书,嚼一块老牛肉干的感受。微甜,绵缓弥漾,不忍心匆匆咽了。包里的肉干就那么多,捏一块少一块儿。
阅读的快感之一在于还原或者更确切地说是怀着坏心思还原。挑开文字豆浆表面那层白油膜,探勺子捞,盼着捞上一粒两粒坏豆子,举着给作者看。那样,挺好玩儿——特别是读一个现实世界里熟悉的作者。
陌生人文字的温度,只从文字来,按照他/她设计好的那条路径花里胡哨或曲里拐弯儿地行进,抵达作者要带你去的那个地方。熟悉的人则不同,你能转到绷着脸不笑的背面看看嘻嘻哈哈。一山树,枝上挂满杏子,阳坡的红了嘴儿,阴坡的还楞青楞青,遛遛转转揪一个,酸正走路,瞧见了甜屋窗子里透出的黄暖灯光,让你的舌头凭空打劫,而作者呢,对此无可奈何无能为力,这,是个乐子。
多走路,是不是会把人生走成山,我并不确定。但,总比懒猪强。倘有人问我生命具体在于运动还是静止,得看我当时在干什么。假如我正疯着心满城奔突给媳妇买双鞋垫,为了哄她保全我的颜面参加一个哥们的婚礼,那我觉着运动着挺好;换做我正蹲地上瞅一窝蚂蚁打架,裉节儿,将要分出输赢,我就以为静止满不错。运动什么呀运动,蚂蚁蹬着,地球的转速挺匀实,我跑起来再加入到蹬的行列里,给谁甩出去也不大合适。
实话实说,我活着没那么大好奇心。特别是试图通过文字照片窥伺旁人的生活。这方面,我很有点发言权。我有个画家朋友,画油画儿的,邋邋遢遢,总穿着一件过膝的蓝布大褂,长袖,一排扣子到肚脐之下。糖业烟酒公司没倒闭之前,装卸工穿那个干活。小胳膊细腿,道袍似的撑着画画,东一条西一道子,漆褂,都是颜料。这不好笑也不是问题的关键。关键在于他总不穿内裤,背心也没有,空膛儿。拧眉瞪眼攥着画笔跟画布较劲,调色,意外地发狠,恨不能把调色板戳几个窟窿。
那件大褂以及大褂上的花里胡哨,帮着画家托住自己的追求,让画家换上便装去街上打醋也能昂着脖子骄傲地游走在人群之上。画家有画美了的时候,吹着口哨,来个小转身,撩起大褂露半拉屁股扭给我和另一个朋友看。他的屁股黑不溜秋没长圆,一点美感都谈不上。一点美感没有的屁股上,居然有个酒窝,画家说是打针落下的。
我三大爷是个瓦匠,给屋子罩白抹白灰,干完活儿,身上一个白点没有。因为身上干净,我三大爷被人喊了一辈子师傅,到死都没进入艺术圈。
年轻人怎么能与老人一样呢。没了艺术,年轻简直就是一种浪费。艺术是为年轻预备的,没了艺术的年轻岁月,如同,如同炖肉缺了桂皮和姜——怎么调火,照样腥气哄哄。年轻总要与艺术扯上些瓜葛方显得成长,就跟豆角藤天生来的要爬架。我那时候,是庞德与艾略特的忠实信徒,两座庙里,来来回回跑,写一些自己都不知道是啥的分行汉字,并且,莫名激动,洒水车似的,总把两座庙之间的那条土道儿弄得湿湿漉漉。
我洒水,画家露屁股,剩下一个哥们儿干坐着。我们就建议他鼓捣篆刻。切肥皂,磨红砖,半尺红尘的干呛里,居然催生出一个长头发的禅修者——那一脑袋长发,随着磨砖的身姿起伏波浪,嗯,我们都觉着有点往艺术里走的模样了。
画家和他的屁股,篆刻家与他裹了电工胶布的锯条雕刻刀,我及我眼眶中汹涌不绝的泪水,都就了位。
艺术有个兄弟,叫穷。艺术家想攀够艺术之门,大多都得跟穷搞好关系,否则,即便艺术起来也是磕磕绊绊总摔跟斗跑不利索。
我有个舅舅,东华门夜市有个档位。东华门夜市在改开刚起的时候,相当于北京的金融街。捡块气球皮吹个鼓包儿扎起来就能卖个大价儿。瞧见艺术家们不好好儿上学追求艺术,我那个拼命赚钱换舅妈的舅舅感觉到了来自良心角落的某种谴责,决定帮帮艺术。出主意说,晚上给逛夜市搞对象的画画像是条不错的钱道儿。
第一天出摊儿,在下有幸被选中当托儿。冲天的羊肉串儿烟香和来来往往的大腿缝儿里,坐着不动,交给画家画。睡醒一觉,艺术的我已经在纸上服服帖帖,跟那个潇洒的签名很配——酱肘子体签名。不能怪画家,要恨的话,我觉着应当从马蒂斯恨起,野兽派派不好,很容易把人派到猴子中去。我不否认人是从猴子进化来的,隔着我爷爷我爸爸,我以为我的长相已经脱化出猴子很远——往回走一天都不见得能找得着回家的路。没有嘱托,我的画家朋友从猴群中艺术地挑出了我,并且画了下来,什么叫友谊什么叫朋友呢?
篆刻家一直是旁观者,在旁观中找到了艺术的灵感。从哪儿搞到了一批硬塑料的仿骨雕牌,模具冲压,方的圆的,喜鹊登枝,兰花生肖,骨色够,骨香没有,生稀料柴油味儿。篆刻家不往东华门凑,大概觉着艺术不应当往人堆儿里生挤,保持足够必要的冷静才是师法自然。从我们学校食堂蹭完我的饭,篆刻家攥着一块布鼓鼓囊囊走了。学院路,找块树阴,就地一坐,随意捏出块牌子,膝盖支着,刻了起来。有人围观问价,脸在长发里藏着,三十五十一块,总能卖不老少。
从画家朋友的失败与篆刻家的成功中,我窥伺到了艺术的堂奥。生活的真实与艺术的真实差得着实有点远,至少比我年轻时候从宿舍到食堂的距离远。
那一串事件发生之后,我对艺术过了敏。
艺术家总有阴谋,他只乐意让你看到他为你设定的那个世界。艺术是一把勺子,捂住你的一只眼,测你剩下一只的视力。
人类文明的起源都与大河相关。《芒果雨》三十八篇文字中几乎都涉水,如同三毛《梦里花落知多少》那三十三篇文字里,都有荷西的影子一样。从书名的雨开始,到描摹非洲大陆的《涓流》,《对话尼日尔河》;到回归城市,面对一条穿城而过的河流的浅诉《走过一条小河》;到亲情的摩挲笔触《长成一座岛屿》,甚至这本散文集子的序言都以《写在水上》名之。暗合吧,这大概不是作者有意而为。
格非教授描述文学时间与空间二者的关系是这样说的:“我们如果把时间比喻为一条河流的话,那么(你所暂处)这个空间就是河流上的漂浮物,或者说河两岸的风景。”
一滴水,落自千米高空,经过多少碰撞翻跌,积成洼,汇成溪,流淌成河。一条河,从古至今,从远方到脚边再往远处去,时间延展与空间存在的双重特性构建了一个天然的坐标,在这个巨大的十字架坐标系面前,微如芥籽的个体,如何能平复按捺得住内心中情感的起伏呢?
地质学上有个概念,叫河流袭夺。是说两条或几条河流之间,活力较大的那一条,切割侵蚀河底与河岸的力量大于周边的河流,甚至能切透两个水系的分水岭,夺取其他水系的水,形成一个新的水系。
人生是条河。
人生这条河与时间那条河的缠扭中,总是输家。这事儿想起来总会令人泄气。
琐碎粗糙细微不连贯的生活,真假混杂,美丑并立,善恶交织。艺术,具体说文字的伟大,在于赋予人们一种力量,一种抗拒无处不在的侵蚀缩减与坍塌的力量,净化规整旧日的过程中,那种力量涓埃凝聚,给我们内心的丰富性提供某种加持与捍卫。那是一种对生命河岸的自我装修,对生命颜色的自我涵养,茂盛的尊严有没有的,至少,瞧起来别光秃秃,显得荒凉那么糟。
我总固执地以为,心里装有明天的人才会认真严肃地怀想过去,为过去做点什么。才会屏息用毛刷细致地扫去覆盖在旧日上的那些土。土压着日子,任其沉积,时间久了,迟早会压进日子里去。界限模糊,那,便是埋葬吧。“惟黑暗和虚无乃是实有,偏要向这些作绝望的抗战。”鲁迅说过。
《芒果雨》读完了。合上书页,抽了一支烟,我特想找一种乐器来比喻一下。笛子高亢,洞箫哀怨,埙呢,总有点上气不接下气。转了一圈儿,又回到吃食上来,我觉着是一碗莼菜汤,醇绵淡淡的胶质,温温不烫嘴。碗是漆碗。
严格地说,手头读的这本书不属于我。属于我的那本还在作者手里。第一次寄,地址错了。作者跟我形容那本没找到我的书,用了“潮湿、褶皱、经历了怎样的周折”。我说,给我留着,那才是老男人的标配呢。
这本书具有在丝绸上滑行的流利书写,琉璃釉泽,不刺眼,无锐角。苏绣一般纯净的底子,针脚绵密柔软,配色和谐,即便诉说哀痛,都不肯大力抽线刺针。
一株绿油油绿油油的活秧儿老玉米,结珍珠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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