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恶邻

　　我万万没有想到，与我关系最密切的，不是亲人，不是朋友，而是一群小小的微生物。它们不请自来，驱之不去。它们就寄生在我的体表或者体内。

　　它们实在是太小了，小到看不见，摸不着，有些即使在显微镜下也难以发现，所以，我并没有感觉到它们的存在，但是，它们却以自己的方式时不时地提醒我：它们活着，它们很有威力。

　　最初的发现是一次胃出血，大约是在二十年前，我在家门口，双手发抖，羸弱到拿不住一把钥匙，我被家人催促去了中医院，医生开药止住了出血，以后的年月，病情时好时坏，但是我的头脑里并没有微生物的概念，直到几年前，网络的发达和医学书籍让我知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一种叫做HP的东西，它们生活在强酸的环境里，破坏着我的胃黏膜，它们是我胃出血的罪魁祸首，于是，一场战争悄然打响，我的武器是几种药物组成的联军，而HP的手段也不弱。

　　我连续服药一个多月，吃到嘴里发苦、小便发黄、肝肾可能损伤的情况下，我停止了服药，去医院查胃镜，完好如初，我拿到报告欣喜若狂，从此可以高枕无忧也。其后的两年，我放心地喝茶，吃辣，偶然饮酒——我好了。

　　可惜天有不测风云，今年年初，我忽然又黑便，经验告诉我，又坏了。去医院检查，胃镜室的医生说，你有大出血，我问，你如何知道，他说，你脸色蜡黄。检查结果是十二指肠有一个拇指大的溃疡出血，几乎烂穿。我本不愿住院，但见病情严重，不得不住下，我每天与病友为伴，看着白墙白衣白色天花板数日子。

　　禁食的几天很不好受，康复的过程是一种煎熬，好在医生是专业的，护士是敬业的——这一次对小恶邻的宣战是专业医生，相当于战场上的职业军人，所有的细节近乎完美，可我却不甚乐观，因为我看了书，查了资料，我的知识面广了，我了解的越多，我就明白，小恶邻有多么可怕——它们靠数量取胜，只要有一个没被杀死，就会卷土重来，大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的架势；它们会变形，从杆状变成球状；会逃跑，钻入上皮空泡内逃避打击；会返回细胞外重新定植，它们像一群山地游击队，没被杀死的获得了超能力，魔高一丈，气焰嚣张。

　　我变得怯懦，恐惧，再也不敢忽视它们，我已经真切地感觉到它们的存在，在过去的几年里，我放弃了韭菜、蒜黄，也放弃了从小就爱吃的田螺、酒酿，现在又不得不放弃了黄酒、海贝，我的味觉在退化，生活索然寡味。我已经挥霍不起，再挥霍，这群小恶邻就可能来索命。

　　生活就是一个不断放弃的过程，年岁越长，乐趣越少，喜怒哀乐没了，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与其说是一种修为，不如说是一种无奈，在情感世界里，我已经失去了高兴的动力，失去了悲伤的能力，在感官世界里，我的味蕾扮演着一个半退休的角色。

　　这个世界太纷繁，太复杂，而人类的认知与真相似两条并行的河流，真相可以无限被接近，却永远不能被抵达。我们平时看到的世界，并不是真正的世界，我们忽略了小邻居，它们成千上万，多过浩渺银河的星辰，它们就寄居在我们的体表和体内，皮肤上、口腔、肠道，甚至是肺部或者肝脏。有可靠的统计，人体的微生物全部刮下来，足足有两公斤重——这是一个可怕的数字，当然它们种类繁多，其实大多数是有益的，或者与人相安无事。少数则兴风作浪，给“房东”添乱。

　　微生物是真正可怕的东西，在与微生物的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人类从来没有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就像人类无法消灭苍蝇蚊子老鼠跳蚤一样，人类也永远无法消灭微生物。微生物太小了，微生物的功能太单一了，微生物的寿命也太短暂了，但是很多时候，小就是优势，难以被发现，单一就是专业，一招鲜吃遍天下，短暂就是威力，代代繁衍，以量取胜。把我们缩小亿万倍，再走进人体，我们就会惊讶地发现，原来人体就是个巨大的世界，是一个完整的生态系统，这个世界里有数不清的细胞，每个细胞都是活物，有生命有寿命，它们按照统一的指令团结协作来完成功能，它们彼此协作，它们的生死都是按照宇宙的指令来，我们还会发现，有各种细菌、真菌、病毒、杆菌、支原体生活在人体，人体太大了，太旷阔，这些不速之客，想怎么来就怎么来。

　　我现在回想这些小恶邻，我已经无法知道它们是何时潜入我的身体了，只能做个大概的推测，也许是很多年前，家人传染给我的，也许是某一次外出就餐，不幸被传染。真相已经不可考，总之，这些细小的恶魔犹如迁徙者，一旦找到了我，就如同流浪者在沙漠中找到了绿洲，它们定居下来，繁衍生息，它们不断地改造着我的胃，破坏着大环境，直到有一天，破坏了黏膜层，破坏了肌肉，破坏了血管。对于这样一群顽固的坏分子，我已经无计可施了，我只能寻求“和解”，小心翼翼地保持敌我力量的平衡，剩下的岁月，我将像一个走在钢丝上的杂技演员那样步步惊心，我不能再肆意妄为，不能随心所欲，我必须时刻牢记，家有恶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