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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念在俗世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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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念在俗世
                                          王晓玲
  许多年后,我才明白,人生是画地为牢,人活着必须经历和面对的那些事情,例如劳苦、情伤、老病、死亡,谁也无法逃脱。
  周日我去看望母亲。老母无端地啜泣起来,我问她为什么哭?她说她哭她的老。我端详着母亲,仿佛看见母亲孤零零地在旷野茫然,唯一打在母亲身上的光是我的目光。母亲的两眼像两道河沟,只是周边大半部分已经被岁月的尘埃漫掩,狭小的红红的瞳孔倾诉着哀伤。
  母亲专注她的老,我回忆我的经历。
  小时候,别人都说我长得像一个洋娃娃,纯真可爱。可是我越长越后退,不但如此,我还因病右手致残。从此自怨自艾,最终我没能抓住一纸大学文凭。出于自卑,我稀里糊涂嫁了人,婚后我很穷。穷是被人轻视的,一件事我记忆犹新。一日,我领着四岁的儿子在村巷和叔伯嫂子迎面相遇。嫂子的前襟兜着自家产的香瓜。我刚想和嫂子打招呼,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忽然发现嫂子变得异常激动,眼神热切地盯着我的身后。我回头,原来是十多岁的小女孩在我身后走着。嫂子对我们母子熟视无睹,只是急急忙忙地迎上小女孩,麻利地从兜着的前襟里往外拿香瓜,说,给你。小女孩躲躲闪闪说啥也不要,嫂子强拉硬塞。拉扯了好一会儿,小女孩很难为情,只好站住,接过嫂子递给她的一个香瓜。小女孩如释重负刚要走,嫂子又急又恳切地说,都给你。小女孩不要,小跑起来,嫂子弓着腰使劲紧跑几步,截住女孩,不容分说,把几个香瓜接二连三往女孩怀里塞。女孩不情愿地捧着胸前的香瓜。嫂子说,快回家吧。女孩犹犹豫豫地走了。
  嫂子脸蛋红红地看了看我。我知道,嫂子的脸红,不是因为惭愧,而是送人香瓜时累的、急的。
  嫂子迈着大步,心满意足地回家去了。
  女孩的母亲是矿老板。
  儿子可怜巴巴地说,妈妈,我大娘咋不给我香瓜呢?
  为了摆脱贫穷,我到县城一个饭店打工,刷盘子。
  初秋的夜晚,我推着自行车低头走在熟悉的山路上。路右边是松林,有一片坟茔;路左边是谷地。我无意之间一抬头,顿时恐惧到了极点。我发现前面几十米处的谷地不知何时聚集了好几个张牙舞爪的鬼魂,路右边一棵松树的树杈上斜骑着一个伸着长胳臂的白鬼。我驻足,心想,是继续往前走还是绕行?翻过这道山岗就到家了,绕行还得再走上十里路。我想起《聊斋》里的一篇故事,说,鬼魂怕人的吐沫。我准备好了唾液,继续往前走。走到跟前我长舒一口气,虚惊一场,所谓的鬼魂原来是农人吓唬麻雀的假人。
  这样的生活遭遇还有很多。
  母亲的话音打断我的思绪。她说,生我的时候天快黑还没黑,天还锃亮,那时羊倌正圈着羊群边吃边往家走。听见婴儿的啼哭,奶奶从东屋过来,上炕扒开我的腿,小声但非常嫌弃地说,丫头片子。母亲顿时血流不止,晕过去了。奶奶盼孙心切,母亲却一连生了4个女儿。母亲说,她三天水米未进,可是最终她又活过来了。母亲的言外之意,一是我不要忘记她的大恩大德,二是她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我在心里说,我愿意替你老,可是老不是受难,是宿命。母亲说,她吃饭总觉着牙碜,原来她的牙齿一日日碎掉。她张开嘴给我看……我压抑得慌。我起身想出去走走。母亲说,你跳跳哒哒干啥去?寻思和你待一会儿,你这个不消停。从去年秋后,坐久了再起身行走,我的脚后跟就麻就疼,腿脚不敢实着地,所以母亲说我跳跳哒哒的。不过不打紧,走一会儿就好了。看见母亲责怪失落的眼神,我只好坐回原处。母亲诡秘地附在我耳边讲述一件事。她说,听人说一个90多岁的老太太,一夜之间长出了新牙和黑头发……
  母亲盼望恢复青春,我回顾我走过的路途。
  一次,我和老公大吵一架回到了娘家。想想我婚后人不人鬼不鬼穷困潦倒的日子,想想老公对我诸多的怨言,我决定离婚。我在娘家住下来,打算离婚的消息传得满城风雨。一天午后,母亲对锄地刚到家的父亲说,李兰给老四(我小名)当媒人了,是她的弟弟。李兰的弟弟当时39岁,他小个,罗圈腿,猴子脸,是瓦匠。这个瓦匠我认识,大我10多岁,邻村的,他不拿妻子当人,他妻子逃跑了。还没等母亲把话说完,我看见父亲瞪着眼睛,张着鼻翼,勃然大怒,大声说,不要她到咱家来。极大的屈辱汹涌着父亲的胸腔。面对这一幕,我没发一言,对母亲,对父亲,我都没发一言。具体感受,只有我的心知道。我当晚回到婆家,心里发狠,和老公再不打架,一起哺育幼子,勤劳持家。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已经把话题转移到儿子儿媳妇身上,只听她说,我这么大的家业都给他们了,他们孝顺我是应该的。我对母亲说:我要去医院看看我的右脸,有一段时间了,我的右脸时不时地抽缩。
  医生说,我的症状是精神过度紧张造成的,经过调解,慢慢会好的。医生说得对,我一度用脑过度,不停地想事情。也没白想,我领悟到,于人生,醒悟是开始,看透是活法,境界是风光。
  我从医院回来,母亲还是说个不停。她说她孝顺我奶奶,所以她的儿女理应孝敬她。我只能这么说,母亲是有福的。提起奶奶,我惭愧终生。自从我懂事,我就记恨奶奶,因为她嫌弃我是丫头片子,以至于母亲大出血差点死了。我五岁的时候,奶奶被在北京安家立业的老叔接去,一住十几年。奶奶最后一次回老家,一个月不到,因心肌梗塞去世。这之前我顶撞了奶奶,可是,这件事奶奶活着的时候对任何人只字未提。
  母亲终于不说了,她去做饭。母亲说,我给你烙饼,再给你弄一个杨树叶子炸点辣椒油拌咸菜。我泪流满面,此刻,我正阅读于娟的文字:“哪怕就让我那般痛,痛得不能动,每日污衣垢面趴在国泰路政立路的十字路口上,任千人唾骂万人践踏,只要能看着我爸妈牵着土豆的手去幼儿园上学,我也是愿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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