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女孩（已发）

我是在暮春的一个早晨接到电话的。
那天，正慵懒地躺在被窝里，一串旋律划过静寂的空间，是床头的电话声，伸手去接，竟听到有人轻唤我的小名，这一刻我有几秒钟的停顿：“谁啊”？
“是我，小薇！”
“小薇！”我意外而又兴奋地叫起来，这个名字尽管相隔十几年，但在心深处仍被我反复记起，只是没想到在这个暮春的早晨如此清晰如此突然地出现在我的耳边。
小薇，你在哪？好多年没有你的消息，你好吗？对着话筒我急切地问着。这么多年没有联系，此刻我们都需要一种倾诉，握着话筒我们絮絮叨叨地扯了很久，放下电话，一看通话时间竟然超过四十分钟。躺在床上，最也无法入睡，满脑子全是小薇的影子，十几年了，一些记忆，一些画面此刻就如街角蔓延伸展的枝头，一点一滴地在我眼前鲜活生动地绽放开来。
那年，十七岁，青涩的季节，我在小镇的一幢老房子上班。老房座落在一条僻静的小巷里，江南的小巷向来是温润、青绿的。每天，我穿过喧嚣的人群走进这条幽深的小巷。

小巷的拐角处有一株很大的樟树，樟树边有一间新开张的书画工作室，里面全是小镇名人的一些字画。空闲时，我会进去看那些裱好挂在墙上的字画。一个午后，我又踱步来到这里，可能是午休时间吧，里边静悄悄的，我在画室的一个角落站着，那里挂着一幅色彩浓烈蓬勃张扬的太阳花，我正入神地看着，有人在我旁边轻声问了一句：你喜欢这幅画？我还没有回答，稍一抬头就看到一个女孩：一袭宽大的白裙衫，一头漆黑的长发，一张洁净秀丽的小脸，小心安静地站在我旁边，我心里一动，为这女孩，为这声音。“你是画室新来的员工？”我问她，她微笑地说：是的，我刚来，叫小薇！这就是我和小薇的初识。其实从第一眼看见她起，我就喜欢她，直到今天，我仍然如此。我不明白女孩与女孩之间的友谊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只是那天我看见小薇微笑而安静地站在我身边，就自然而然地喜欢着。喜欢一个人，我想是不需要太多的理由，有时候一个眼神，一个微笑就够了，我和小薇之间的友情就是在这种感觉中吧。
画室的工作不忙时，小薇偶尔会跑到我单位坐坐，我会泡一杯菊花茶给小薇，她捧在手里，一小口一小口到喝着，然后让袅袅的暖烟在手中升腾，模样斯文而有礼。后来，相处久了，只要一空闲，我们就会不约而同地站在门口的那棵樟树底下，细细地说着一些女孩的心事。街角的阳光透过枝头的叶子，在斑驳中摇晃着，偶尔有风呼啦啦吹过，一些树枝以及晾在绳上的衣服，便发出摇晃、拍打的声音，那声音悠长而又有节奏，总能引起我们深深的感叹。
小薇是那种话不多却独具个性的女孩，我喜欢小薇安静专注的样子，她长发素面，穿棉布长裙，虽然是闲聊，但她的认真样子很让人在意。她喜欢轻轻的诉说，语调轻柔、婉转，聊天说话时，偶尔会用手摞一摞遮在眼前的长发，手碗上那个玉镯，衬着纤巧白晰的手臂，在阳光底下闪着淡淡的绿，让她整个人都有一种温婉的感觉。
小镇的午后冗长而又漫无目的，尤其是夏天的午后，小巷里一片闷热，知了在树上繁杂而慌乱地叫唤着，炎热总让我们变得无所适从。有时候我和小薇试图从这份闷热里去寻找一份清凉，便拿来一条凳子，在屋与屋的回堂间坐着，希望能有凉风从这里穿过，但事实并没有让我们捕捉到一些回堂的凉风。后来，我们从樟树边上的那口水井里打来清凉的水，一桶一桶地洒在热热的街板上，水的凉意和散发出来的热气搅缠在一起，我们一遍一遍地打水，又一遍一遍地浇水，直到清凉下来了才停手。然后去街角的小店买一块钱一支的雪糕，坐在清凉的樟树底下，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又开始闲聊起来。那时候我们的生活单纯而快乐，我和小薇因这一份友情而变得特别美好，有一次，不知怎么地说到了诗歌，小薇有点羞涩地对我说：我写了一首诗，什么时候拿给你看看吧。我有点愕然，我不知小薇会写诗，当我抬头看到小薇黑漆漆的眼睛时，一下子明白这个女孩为何不同于其它女孩的地方。一天，小薇把她的诗歌拿来，樟树底下，夏日的风吹着我们渐长的发，小薇用她温婉的声音朗诵了她的诗歌：

寂寞
穿过漆黑的眼眸
黑发
散落成一片风景

桃色的花
演绎着千年的故事
深红的色彩里
有着浪漫的怀想

把山推远
引水细流
淡去的光影里
仍有褪了色的幽怨

垂发低头
看掌心里淡淡的纹路
前世今生
在沧桑的尘色里隐隐照见
牵挂千年
终究是陌路断肠

小薇温婉的情怀带着我走进一个境界，我无法评说她诗的好坏，那一刻，我们如此真诚地喜欢着诗歌。
夏天不知不觉地过去了，我以为我们的友情会因季节的改变而不断地延续，却怎么也没想到，因工作室的生意不好，小薇失业了。那天，小薇站在樟树底下等我，她说她想出去打工，听说广州那边工作好找的，想出去看看，我不知说什么好。我一直习惯小镇安逸的生活，而小薇静默的表情下有着一颗不安份的心，我知道小镇不是小薇的世界，她有更高更远的目标。我没更多地劝说小薇，心想也许外面的世界更适合小薇。八月末的一天，小薇拎一只黑色的大提包，走过街角走过小巷走过那棵樟树，也许是对外面以及未来生活的美好憧憬吧，小薇一改往日那份宁静，变得鲜活而又灵动起来。她的目光与我相遇时，我看到了她的渴望和萌动。那天，我送她去的车站，彼此执手相看，我不停地叮嘱着小薇，她总是微笑点头，车子出站了，我仍然默默地站着，直到她和大巴在我的视线中一点一点地消失。
刚到广州时，我会常接到小薇寄来的信，她会用诗一样的语言描述广州的美丽，她说，她站在大厦的楼顶，看得见城市的灯火和浮华，她说她喜欢城市璀璨的街景，她说广州的天空总有大朵大朵色泽华丽的云彩，那个时候小薇一直没说她在干什么，我以为她一定在广州生活的很好。后来，小薇的信慢慢地少了，偶尔会来个电话，但匆匆中似乎少了点什么，最后来，我收到小薇寄来的一张照片：一袭露背的黑色晚礼服，一张很浓艳的脸，曾经那个安静如水的女孩早已不见，握着手中的照片，感到一丝难以言说的不安，随后就再也没收到过小薇的信息了。
十几年了，十几年的光阴就这么过去，想不到在隔这么久后会突然接到小薇的电话，那些尘封的记忆在这一刻变得鲜活起来，我想起那一段青葱岁月，想起那个画室那棵樟树那个穿一袭白衣的女孩，还有坐在那里大口吃雪糕的样子，只是小薇还是以前的那个小薇吗？我不知道。那个穿晚礼物一身艳装的小薇，在经历了人生的沧桑后，那些疼痛、伤心、挣扎、冷漠、困惑、锐利是否让她变得不再单纯不再认真呢？在电话里，我们提起那些往事，彼此内心充满温暖充满怀旧充满感觉。我相信小薇还是那个站要樟树底下和我细语的小薇。
这个春天，我想对小薇说：“回家吧，回到我们一起生活的小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