桔 事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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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 事
文/苏敏
文/苏敏
吃过很多地方的桔子,涌泉蜜桔算是最好吃的,没有之一。吃过很多次桔子,唯独这回吃桔子的时候,突然觉得应该为桔子写点什么。
蜜桔是一位朋友托她的同学给我快递过来的。那天晚上,我正在一个同事家喝酒。窖藏二十年的老酒,一杯复一杯,不知不觉,便喝得有些高。我这人,有个坏毛病,那就是酒量不好。酒量不好却还爱喝一口,于是,一喝便容易喝高。酒喝高了,便开始唱酒歌,现场唱完,还觉得不尽兴。于是跑到微信里直播,凡是给我点赞留言的,我都按着手机给他们一个个唱过去:喝了咱的酒,上下通气不咳嗽;喝了咱的酒,滋阴壮阳嘴不臭。
我这嘴,老是有点臭。看不顺眼的事情,总要忍不住说几句。不过,有一点我很自信。那天晚上,我喝完同事两斤老酒后,唱的酒歌一定比姜文唱的好。那家伙,那破嗓子,那一身肥肉,美人怎么能看得上他这样的人呢?你不信我唱的比他好?要不,哪天你请我喝一顿,我唱给你听听?
酒歌正酣时,一个朋友给我发来微信,要我把地址给她。微信里她说,她一位远在临海的同学,冒雨去摘桔子,一定要送些给我尝尝。我这位朋友,是前几年在一次演讲时认识的。他六岁的儿子,跟我一起比赛。那一年,我们一起被评为“草根名嘴”。
我回复说,不用,谢谢。这些年,总有些朋友给我寄这寄那的,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对于这些朋友,我无非就是帮他们耍了几下笔杆子,弄了几篇豆腐块而已。这年头,文字不值钱,尤其我这样含金量不高的豆腐块更不值钱。就这点小事儿,老是被他们惦记着,我心里免不了有些忐忑。而我这一生,欠人的太多,有时候想想,觉着这一辈子都无法还清。
朋友立即回复:地址、地址、地址。三个紧紧连在一起的词语,突突突地蹦出来,闪烁在手机屏幕上,齐刷刷地样子,似乎能够看到朋友内心的真诚。看那架势,大有我不给地址她便不罢休的意味儿。有句话说,恭敬不如从命。盛情实在难却,借着酒劲儿,我准备把地址给发过去。不过,那时酒正高,微信里老是打错字。坐在一旁喝酒的同事,实在看不下去,从他微信里把地址发了给我,我总算颤颤巍巍地把地址转发了过去。
我想,朋友在微信里所说的那位同学,一定是她的“中国好闺蜜”吧。这时候,南方的天气虽不太寒冷,但要淋着雨,去深山老林的桔园里摘桔子,然后还得打包、找快递,给一个名字都没听说过的陌生人寄过去,这样的事情,若是换作我,肯定做不到。
很快,便收到桔子。保安气喘吁吁地给我搬到办公室。偌大的一个泡沫箱,看保安那呼哧呼哧的样子,我似乎能感到这份情谊的厚重。
好东西,自然不能独享,何况是朋友的同学从临海寄来的蜜桔。于是,呼朋引伴,找来办公室里的同事,分而食之。不到一会功夫,几箱蜜桔便见了底。同事们一个个都说,真甜,真好吃。
我的嘴比较挑剔。而这蜜桔,的确甜,的确好吃。“良玉有浆须让味,明珠无颣亦羞圆”。不知陆龟蒙是在哪里尝过桔子后写下这诗句的,若是他尝了涌泉的蜜桔,又将会怎样地诗兴大发,酣畅淋漓,写下另一首精妙绝伦的诗篇呢?
包装上说,涌泉的蜜桔,果形整齐,色泽亮丽,果皮细薄,肉质脆嫩,汁多化渣,风味浓郁。经我亲自证实,这半点虚假的成分都没有,只是我觉得,这样的表述与文字,远远还不能表现出这蜜桔的甘甜与味美来。
这美味的桔子,不像荔枝,曾经让玄宗荒淫误国;不像葡萄,让边塞充满悲凉伤感;更不像是苹果,被冠以商业名称后泛滥得遍地都是。桔子依旧是桔子,它那么普通,那么平凡,却总能令人眼前一亮。街头的水果摊上,它随处可见。远远望去,那满满一车的桔子,黄澄澄的,金光闪闪,煞是令人垂涎。
涌泉的蜜桔,则可算得上“碧玉小家女”,有那种“遂得结金兰”的味儿。可惜的是,诗词里,写桔的并不多见。当然,这其中,也不乏像唐末李殉“获花秋,潇湘夜,橘洲佳景如屏画。碧烟中,明月下,小艇垂纶初罢。水为乡,篷作合,鱼羹稻饭常餐。酒盈杯,书盈架,名利不将心挂。”这样的词。只是这样的辞赋,远比不上那些描摹荔枝、葡萄、桃或者梨的诗词歌赋那样,路人皆知,这与桔子在百姓中大受欢迎,有些格格不入。
我有些迫不及待。拨开细薄松脆的桔皮,娇嫩的桔肉,黄里透红,如年轻女子凝脂的肌肤,只要轻轻一掐,便能溢出水来。轻轻一拈,桔瓣儿上少许的白色桔筋儿便轻易剥起。而那桔瓣儿,随即松散开来,如一群妙龄女子,簇拥在一起,忽地一下,笑声朗朗,散开而去,留下一抹清香。
掰几瓣儿放进嘴里,不用咬,不用咀嚼,桔肉立刻便如融化了一般。甜甜的汁水,顷刻间顺着舌头、牙齿和口腔散开,布满舌蕾、口腔壁,生出满腔的津液来,整个口腔都浸淫在这若蜜一般的汁水里。桔子吃过不少,这样好吃的桔子,我还真是头一次尝到。那入口即化的感觉,像是吃东坡肉,但桔子不像肉那般肥腻;又像是吃一块鲜美的豆腐,但桔子没豆腐那样的豆味儿。若硬要打比方,说说这滋味,那一定顶得上咬一个小姑娘水嫩的嘴唇,那感觉,一生都难以忘却。只不过,嘴唇咬久了,也有腻的时候,而这桔子,越吃越想吃。
这是我头一次吃涌泉的蜜桔。小时候,吃过外婆家酸涩的桔子;上学时,吃过同学偷回来的青涩的桔子;到现在,天南地北的桔子大概都算尝过。不同的时间段里,总有不一样的故事。这些故事,就如吃过的这些桔子一样,或酸,或甜,或涩,滋味不尽相同。
外婆家的屋后,有一块果园,果园里种着桃树、梨树、枣树、桔树,一年四季都有水果吃。在我家,除了红薯、萝卜、黄瓜可以生吃之外,所有的东西都得煮熟了才能吃,而红薯、萝卜、黄瓜这些东西的味道,总是不能和水果媲美的。在那个饭都难以吃饱的年代,能吃到水果,简直是一件不敢想象的事情。那时,要说最想去的地方,一定是外婆家。而到了外婆家,要做的第一件事,一定是去屋后的果园里,摘几个果子尝尝。
外婆家的果园里,唯独桔树最多。桔树的个头不大,比大人们的个头稍高些。桔树不像桃树、梨树、枣树那样,一副高不可攀的样子,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它们总让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能摘下他们其中的一些来。而桔树,你看它多么平易近人,对大人,对孩子,对老人,对小孩,一样的公平,只要你愿意,伸手即可摘到,踮脚即可把桔子揽入怀中。再不行,端出一条板凳,便可将它手到擒来。
可总有不赶趟儿的时候。等我们跟着母亲来到外婆家时,果园里早就静悄悄的,冷清清的,一个果子也见不着。桃、梨、枣儿都留不了多久,唯独桔子,没那么矫情。空荡荡的桔园里一无所获,回到外婆家,便径直朝木楼爬去。我们知道,外婆总会给我们留一些的,那个躲在角落里黑乎乎的瓦瓮里便是。掀开黑乎乎的瓦瓮,黄澄澄的桔子,如一坛珠宝,在屋顶的亮瓦透过的阳光下,金光闪闪。站在瓦瓮旁,我们早就垂涎三尺流哈喇子了。
可总有吃不上的时候。弟弟比我有心。他专门从外婆家挖了几株桔树苗,小心翼翼地用塑料袋包裹着带回来。我和弟弟一起,把它种在家里最好的那块菜地里。每天放学,弟弟总要跑过去看看桔树,给它们浇水、施肥、拔草、捉虫,等它们开花结果,挂满一树树红彤彤的桔子来。只是,这些桔树最终没有一棵能活下来,或许是“受命不迁”吧?眼睁睁地看着这几棵桔树,从外婆家葳蕤葱茏到我家形容枯槁,一天天枯萎而死。我瘦弱矮小、皮肤黝黑、一脸倔强的弟弟,赖在那几棵枯死的桔树前,寒冷的山风里,滚烫的眼泪,豆粒一样,一颗颗往下淌。
上初中时,总有些同学胆子大,趁着夜色翻墙而出,去学校几里外的桔园里偷桔子。偶尔他们也会给我带一两个回来。那些被偷回来的桔子,大都还没完全成熟,皮依然青青的,厚厚的,捏在手里,硬邦邦的,那一瓣瓣的桔肉,紧紧地簇拥在白色的桔衣之内,费力地掰开一瓣儿,丢进嘴里,酸得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缝。
学校里的晨会上,总有几个熟悉的面孔被拎上台,他们一个个在那里低着头,耷拉着脑袋。老师在高高的水泥台上,扯着嗓子给我们训话。老师说,偷东西是犯法的。那时我们还不懂什么叫法。现在知道,也不敢去犯。活在这世上,本就艰辛,要是再犯点什么,我这等草民实在折腾不起。
有时,我还会见到这些台上的同学,低着头偷偷地在那里笑,而且笑得那么的可爱,在清晨的阳光里,是那么的充满朝气。不过,若要是碰上那个狠心的主任,他们的腿上、后背上,一定会留下一道道竹条抽打过后的血痕来。那高举又落下的竹条,在寒冷的风中忽上忽下,忽左忽右,带着一阵阵啸叫,着实把当年的我们给吓着了。我现在想,我这一生的老实,大概是这样的竹条给吓成的。
大概偷桔子的人实在太多,那片桔园里,桔子还没完全熟,便被掠劫了一大半。桔园的主人不得不想法子保护那一点点仅剩不多的果实。于是,他们在桔园里埋炸药,下铁夹子,放铁丝套,总之,手段花样不断,方法层出不穷。青青的桔园旁,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炸死责任自负。那个死字,写得那么可怕。可这些,怎能拦得住这我那帮胆大嘴馋的同学呢?
听说,有天晚上,他们把桔园里暗埋的“机关”全部给拆除掉了。正当他们洋洋得意、忘乎所以地摘着桔子的时候,只见路旁突然窜出几个高大的身影来。夜幕下,月光并不太清亮,他们高举着手中的锄头,一边追着,一边喊道,你们这些狗日的,老子一下栽死你。
话音未落,锄头就要落下。眼看就要砸出一条人命来。我那同学急中生智,往地上一跪,大喊一声,“亲牙啊,不要打,是我啊!”。“亲牙”在我们的方言里,是“干爹”的意思。你瞧,这一声喊出去,举在半空的锄头,忽地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就这样,一声“干爹”救了一条小命。相比之下,现在的那些“干爹”们,是不是要逊色多了?除了能给点钱买辆车和包包之类,让年轻的“干女”炫耀一番之外,他们还能干点啥呢?真是要命的时候,他们不都是互相往死里掐么?
我是没有这样的机智的,这样“故事”,不仅让我惊叹他急中生智的本领,更让我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小。直到初中毕业,我也没敢去偷过一回桔子。我总是想着,那偷桔子的滋味,大概一定很美吧?
师范毕业后,我回到当初读书的学校教书。乡下,学校的日子苦,除了有一个煤渣铺就的篮球场外,几乎没任何其他的娱乐。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商量,说,今晚,偷桔子去。一拍即合,大伙儿就像打了鸡血一样,说干就干。晚自习后,我们跨起摩托,轰响油门,冲出校门,趁着月色往桔园驶去。几辆破旧的摩托,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前后紧跟着。夜风里,有摩托轰隆的声响,有我们兴奋刺激的叫喊。
我们偷摘的桔子,是学校老国家的。他头发微卷,一张国字脸,脖子老是歪着,嘴角总爱叼着一截劣质的香烟。他的一只手,总习惯插在口袋里,走起路来,一歪一扭的;嘴上吐出的烟雾,一摇一晃的。在老远,你便能够知道,那是老国。老国的夫人比他小不少,是后续的。我们那时总笑他,说他老牛吃嫩草。
桔子青了又红,红了又青,一晃二十年过去,这头吃嫩草的老牛已经不在了,那嫩草估计也已经人老珠黄了。我们这些偷吃过桔子的年轻人,现在也都东一个西一个,南一个北一个,再也很少聚在一起。我想,假使能聚在一起,恐怕再也不会干出一件偷桔子的事儿来吧?
而说起桔子,总免不了要想起一段往事来。那年,生病住院,住在层流室里时,我给夫人列出了一大串我想吃的东西。这些想吃的东西里,其中便包括桔子。
可能很多人不明白层流室是怎样的一个地方。但想必很多人一定见过非典时电视上的那种隔离病房吧?层流室大抵就这样,是一个几乎与世隔绝的病房,里面的空气也都是需要消毒的。除了医生和护士穿着隔离服进去打针换药之外,其他所有的人都是不允许进入的。那时,住在层流室里的,大都是像我这样进行了骨髓移植手术的病人,身体几乎无任何的抵抗病菌和细菌能力。大多数的病人,躺在层流室的时候,虚弱得只剩下鼻孔里的那点微弱的气息。
我也不例外,最瘦的时候,体重大概八十斤多一点,身上随处都可以摸到自己嶙峋的骨头,两个屁股上,也没几两肉。躺在被窝里,除了仅剩的那口气息外,与一具死尸并无两样。
在层流室里的时候,我有时趴在床上写诗,有时爬起来拖着输液管原地慢跑和做广播体操,有时则躺在白色的床褥里想着我想吃的东西。想吃东西这事,大概做的最多。我想,这些想吃的食物,应该也是支撑我渡过那段艰难时光其中一个不可或缺的因素吧?层流室里,所有送进来给我吃的东西,不能有油,不能有骨头,更不能有刺儿。这些食物,在送进来前,必须在微波炉里转了又转。那些食物的色香味,被微波炉转得一点都不剩下,那样子,看起来,和猪食没什么两样了,便不要说味道了。那时,由于大量使用药物,人没有一点胃口,食道、肠胃极其脆弱,稍不注意便会出血不止,造成感染,甚至生命危险。
我跟来层流室探视的夫人说,我想要吃老家的黑猪肉,老家的西瓜子,老家的桔子,我说了一大串想吃的东西。我记得我说到桔子的时候,我那干涩枯竭的喉咙里,居然渗出一点点唾液来。母亲听说后,把那些想吃的东西,一件件给从老家搬了过来。跟那些东西一起搬过来的,还有我不满一岁的女儿。
苏州,十梓街尽头,那间陈旧的出租房里,母亲、弟弟、夫人、女儿和我,一起围坐在桌前。那年的冬天,异常的寒冷。透过玻璃窗,街上,五彩斑斓的烟花次第绽放,如一树树银花,迸射出璀璨夺目的光彩来。噼里啪啦的鞭炮,零星地在窗外炸响,有的远,有的近,它们似乎都在尽情地营造着大年夜欢乐祥和的喜庆氛围。
朴素而简单的年夜饭桌上,便摆着一盘黄澄澄的桔子。连这盘桔子一起,母亲共准备了六个菜碗。这大概是我记忆里,最寒碜的一次年夜饭。狭小逼窄的饭桌上,母亲抽出七双筷子。我知道,那其中的两双,是给留在老家的父亲和小弟弟摆的。我那时还不知道,就在我们吃年夜饭的时候,他们俩正在给我借救命钱的路上。
昏暗的灯光下,那黄澄澄的桔子,似乎散发着温暖而又明亮的光芒。我突然想起冰心的《小桔灯》来:
“炉火的微光,渐渐地暗了下去,外面更黑了。我站起来要走,她拉住我,一面极其敏捷地拿过穿着麻线的大针,把那小桔碗四周相对地穿起来,像一个小筐似的,用一根小竹棍挑着,又从窗台上拿了一段短短的洋蜡头,放在里面点起来,递给我说:“天黑了,路滑,这盏小桔灯照你上山吧!”
我赞赏地接过,谢了她,她送我出到门外,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又像安慰我似地说:“不久,我爸爸一定会回来的。那时我妈妈就会好了,一定!”她用小手在面前画一个圆圈,最后按到我的手上:“我们大家也都好了!”显然地,这“大家”也包括我在内。泪水在我眼中打转…… ”
我也算是这大家中的一个吧?几个月过去,父亲把几间老房子都变卖了,而我的病情并不见好转。我整天躺在病床上,吃药、打针、挂水,门口的药水瓶堆积起来,如一堵高高的墙垛。在这亮晃晃的玻璃墙垛里,一些残留的药液晃动,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烁,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瞬间,又虚无起来。我突然感到一阵眩晕。我知道,我有可能撑不到胜利的那一天——我家中那时,早已弹尽粮绝,山穷水尽。
我举起手中的白开水,对着哭瞎了一只眼睛的母亲说,对我那咿咿呀呀还不会说话的女儿说,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如《小桔灯》的开头那样:这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是啊,这是十几年以前的事了。我现在依旧记得那么清晰。十几年后的今天,在一只蜜桔前,写下这些与桔子有关的往事,眼眶不禁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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