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头的修行

生活在木垒，不会迷路，只会迷巷。木垒路阔，且异常直，太阳一照，再豪华的车，跑在路上也显小气。这样的路，适宜以诗经的方式出行，“驾彼四骆，载骤骎骎”。想想看，明晃的强光下，马儿昂首疾走，鬃发迎风跳荡，人坐在马车里，尘土和树叶的气味扑面而来。路旁树荫下花气奇异，人见了亦只觉得生当如此。何况前程平坦，彼此通达，任人横来竖往，且不必担心疲累。因在出汗前，路早到头，木垒兜完一圈了。
路，是木垒的激昂壮志，而巷，却是它的儿女情长。木垒，有了杀伐意气尚且不够，还需有百转柔肠。好幽思的人，避开大道，踅进小巷，耳目霎时一静。巷内无车马喧，有的是孩童，若隐若现的光影，以及伸出低矮院墙的熟透红果。偶尔听着木门微响，走出一个裹头巾的异族女子，衣上艳丽烁闪，容颜鲜亮，如恬谧泉水旁生出的大丽花。来不及细看，她已轻快无声地钻进另一扇淡黄门内。一片枝叶摇落般的恍惚中，猫从人家瓦顶倏然窜过，瓦当交碰短促一声，再看小巷世界，如梦初醒。
在木垒，街头处处见修行。瞧！那眉眼飒扬，清瘦明亮的短发女子，走市穿街向来目不斜视。着平底多过踩高跟，趿球鞋多过挤露趾，她从人群中径直远去，大步流星的样子，像25岁的离家火车跌撞狠刮的热风。炎热浩荡的夏天，人怕看天，她偏要瞪视太阳，为与生活较量，亦或遮掩泪光？她愈走愈快，教人猜不透她想。
再看，那浸沉晚风中，袅娜经过我的单眼皮女郎，她的步姿真可谓杨柳春风，“笃笃”尖细鞋跟仿佛精致的勃朗宁手枪，从十字路口每位候红灯的雄性眼中扫射而过。她每走一步，疏影横斜，暗香浮动。最销魂是慢曳渐停，伊人等待的光景，她一只脚尖点地，微微倾倚膝盖，闲闲几划，整部《花间集》皆在那轻妙动作里了。
小孩跑跳得多，三步作一步，从三明公园，直冲到广场喷泉处，满头大汗地急刹车，回身大叫伙伴的外号。鞋面与裤脚，手袖跟领口，灰扑扑皱成一团，脚心却是通红，他们跳起水花，吓飞蚂蚱，结实又蓬勃地窜入暑气里，宛如一地滚落四散的甜苹果。看多小孩走路，不自觉会想跳舞。
我最爱看哈萨克老人走路。在中心农贸市场的艾和提商店里，我遇到一位老阿帕，如同一只贮满稠蜜的蜂箱，她缓慢穿行在货架之间，层层衣裙下隐约只见一双厚大灰鞋。她整个身子安稳地往下沉，像是在记忆的暗室里修剪树杈，她准确地避开尖刺，黏液和腐坏的花瓣，只沉静地向前倾，捉紧那至关紧要的斜度，一步，再一步，剪掉生命中多余的喧响。她停下来抚弄光鲜的食品袋子，指着瓶瓶罐罐，认真地小声低语，这么边走边摸着，她的步子愈发愉快，但终是慢慢的，她像是满足地在身体里睡着了一样。迟顿几秒，深深地迈开腿，她绕向货架另一边走了出去。在农贸市场隆起的深蓝天顶下，老阿帕走在我前面，像一棵极其庄严华丽的黄叶杨，她唤起了我关于晴朗深秋的回忆。仿佛走在一座氛围清澄的教堂里，我静静跟在她身后，带着既感动又害羞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