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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邻居长庚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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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邻居长庚

我的邻居长庚,他离开这个村子已经有两三年了。不知何故,我总是会想起他。我曾去看过他的墓地,就在他家的竹园边上。墓碑上的字很潦草,像是随手用一根树枝在水泥上划出的。看着墓碑上潦草的字迹,感觉缺乏对他应有的尊重。我想起他,总是和我许多的童年记忆联系在一起的。想起他的同时,似乎我的整个童年生活中的场景也会在脑海中鲜活起来。

他离世的前一年冬天,天还没有下雪。我回乡照例会去望望他。他还是一个人在井边洗衣服,用肥皂糨一糨,猪血色的大脚盆里那粗糙的卡其布外套就浸泡在水里了。记得他以前洗衣服,也是这般浆洗后泡着,过一个时辰后再用井水洗涤几遍就晾到墙边靠着的竹竿上去。我总疑心他涤得不够干净,滴下的水里分明还有些肥皂的气息。

他把衣服泡好后就去柴灶边煮中饭了。他不停往灶膛里添加柴火,从灶膛口上沿还不时冒出一些青白色的烟雾来,他又是一个人烧饭,一个人吃饭,那只比夜色还黑的黑猫不知道什么时候也离他而去了。

见了我,他说,阿龙,你回来啦?我嗯嗯地应着。我在边上看着他忙上忙下的,沉默了一会后问,长庚爷爷,你最近身体怎么样?他咳嗽了两声后说,个毛身体要不来,马上要回去快了!我说,怎么可能,你是郎中呀?

他沉默了一会后说,郎中难医自个病!他又说,剃头师傅也不会给自己剃头的是不是?说完他哈哈苦笑起来。我就问他得什么病,他没具体说,只说是坏毛病(暗指癌症)。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说让他多注意休息。就回自己家去了。没有想到那次串门,竟是我最后一次见他。

再后来一次回乡,只听村里人说,他被他萧山的侄子(他没有儿子的)接去了,大约是去医院检查了身体,说看病需要十来万。而原本他也是有大几万存款的,他的侄子听医生这么说后,竟没有给他治病,而是直接把他接回了萧山住,几个月后,他就去了。

我听了有些气愤,怎么不给他看病呢?这些存款,可是他一辈子的积蓄呀!有多少个清晨,他一大早从竹园里挖了早笋去镇上卖了换取一点零花;又有多少个黄昏,他从山上挖来那些我们不认识的草药,洗净切片晒干再配伍成一帖一帖的中药,最后换成他的收入。

在另一个时空里,十岁的我常常蹲在门口的道地上,看长庚将各种中草药切碎晒干。那些被切碎的中草药,总有一股好闻的植物特有的气息,我有时候会从他的晒箕上抓起一把来闻一下,总是被他呵斥。他会说小孩的手脏,这是医治病人的药材不可亵渎之类的话。我便像是犯了错似的噢噢地张大嘴巴走开了。

在另一些时候,冬天的早晨,太阳薄薄地照耀着。因为寒冷而显得氧气都特别稀薄,我哈着白气,又倒吸一口气来玩,但又觉得空气特别干净,阳光也显得特别温柔。而他已经从山上斫来一些生倒刺的枝条。我曾问他这是什么,他总秘而不宣,只说是很好很有用的,可治许多人的病痛。他将这枝条的倒生刺用钩刀打去后再粗略地刨皮,然后在水里再清洗一下就开始切片了。我看他切片的时候特别小心翼翼,就问他为什么。他说这枝条可宝贝了,这中空的枝条里藏着一些小虫子,叫斗米虫,人吃了不容易生病。不一忽儿,他果然从那枝条里切出了两条来。这虫子白白的,稍稍带一点米黄色,不太愿意动,似乎我们扰了它们的清梦。他问我,你要不要吃?我愣在那里没有回答,他似乎明白了我的顾虑。他从自家堂前拿出一个取暖用的铜火熜,用一块竹片将炭火拨开,然后将火熜盖子倒扣在上面,把两条斗米虫放在那个有许多蜂眼的盖子上。那虫子被烫得直翻动身子,不一忽儿就不能动弹了。我看见它们油滚滚的样子,冒着奇异的香气,偷偷咽着口涎。他拿起其中一条放进他自己嘴里,那几颗发黄的牙齿眉飞色舞地嚼了起来。嚼一忽儿后他停下来问我,还有一条要不要吃?我点点头。他用眼神示意我自己拿。哇,这虫子味道果然好!太香了!一直到很后来,我才知道这种生倒刺的植物叫作云实。

在另一个时空里,我已经二十岁,刚毕业还没找好工作,在家赋闲。有一日,长庚来我家新造好的房子里找我,想把他的这些抓中草药的手艺传给我。和之前的秘而不宣完全不同的是,这次他愿意全盘托出。他说他不想把自己这门手艺带进棺材,趁他还爬得动山,想带我一年,到山上去认识各种药材,以及告诉我这些药材的药理。我听了虽很有些动心,但是一想到这手艺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好的,就有些泄气。而那个时候我心中最想的是到城市里去谋一份满意的差事。他见我热情不高,就转而说,他有几个重要的方子,让我抄录下来,或许以后有用。事情总是这样,许多事物,在我最感兴趣的时候,我无法知道其中的奥秘,等我失去最初的热情之后,又一件一件来到我的面前。

他家的小天井是我小时候的乐园。石头缝隙里,长满了凤仙花和鸡冠花。我常常跑进跑出去赏花。那时候,他家里住着一个老婆婆,我们全村人都叫他娘姨婆。她是诸暨人,却常年住在我们村里,照顾长庚的饮食起居。她是他的小姨,其实只比他大三四岁。村中有些人就要开他们的玩笑。那些凤仙花鸡冠花都是娘姨婆栽种的。我印象中的娘姨婆特别和蔼,对孩子特别好。我去赏花,她常常会送我花苗。但长庚似乎总讨厌她,老要赶她走。有时候娘姨婆也会负气回诸暨,却常常不到一个礼拜又回来。村里人问她怎么这么快又回来?她就说茶叶又好摘了,或者山上的长脚小笋可以采收了,就回来了!其实大家都知道她为什么又回来。

夏天的傍晚,他们家门口常常会烧起一个烟堆来。娘姨婆常常会在烟堆上放些艾草的枝条。烧着艾草的枝条,空气中弥漫一股菊花似的香气。我很好奇,就问这个是做什么的,娘姨婆告诉我,这烟堆可以驱蚊子。我问这艾草哪里来的,娘姨婆说是长庚种在自家的竹园里的。我常常很淘气,喜欢在那烟堆的灰里用棍棒捅搂出一个洞,在里面煨烤老玉米棒子,或者毛蟹。当零嘴吃。

彼时夏天的晚上,月色朦胧。我躺在床上看屋顶明瓦外的月亮忽儿钻进云层,忽儿又钻出来,我在蚊帐里往外面望出去,屋子里有一颗萤火虫在飘动着。长庚曾跟我说过,萤火虫喜欢吃小孩子的鼻涕,会趁孩子睡着的时候,钻进鼻孔里吃鼻涕,还会一直钻一直钻,钻到人的脑子里就不好了,会没命的。我因此战战兢兢,掩着鼻子不敢入睡。好不容易等我迷迷糊糊有睡意了,长庚就用一双筷子敲着碗的口沿,——“小猫,小猫”地呼喊着。他似乎并不是在呼喊那只比夜色更黑的猫,他似乎在呼喊着另一个时空中的自己。他从不在人们醒着的时候呼唤他的猫,总喜欢等到大家都入睡了再呼喊。他呼唤之后,村里的那些狗开始此起彼伏地吠叫,众狗唁唁一直很久,我听到我爸被吵醒,讨厌地骂一句,娘得个斜煞,日日相是叫魂……而我听着很远处的狗还在叫着,还是不敢入睡。那颗萤火虫已经不见了踪影。

长庚家的房子是很小很浅的三间平房。门口一座小桥,小桥上有一块平整的黄褐色大石头,可供人休息。对面是利忠家的道地,无数个夏天的傍晚,人们坐在这块石头上,纳凉聊天。我想,这块石头,一定和他家的房子一样古老,在这块石头上,不知道沾染了多少人的气息了。我们村子里没有哪一个人是没有去坐过一回的。因为坐的人多了,石头的表面已经非常光滑。还很小的时候,夏天的早晨,我常常用脸贴着这石头,特别凉快!这块石头理应成为他的家徽的。可就是这么好的一块石头,在他七十岁推倒老房子造红砖房时,当作地基石就地取料了。痛心,痛心啊!我再也见不到那块石头,啊啊!

他会看云。他看云就知道会不会刮风下雨,很准。有时候天空中出现奇怪的云朵,我就去问他,会怎么样?有时候他说会落雨,有时候说雨落不下来。我就问他怎么看出来的,他不肯说,故作高深,气死我了!我就在背后暗骂他,长庚老头子!但我真的很想知道,就又去纠缠他。他才肯说一点点,比如云运动的方向之类的,高低之类的。我都记不住,后来就不去纠缠他了。

长庚,他的那些药材和切药材的工具,还有他的老房子,天井里的凤仙花,娘姨婆,黑猫,古井,这些事物都会时时萦绕着我。无法抹去。所以作个纪录,只是纪录。

                                               2016年8月25日早晨9:00;曲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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