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痛的母亲(已发)
辽宁•李广智
岁月的痕迹越来越多地留在了母亲的身体里,我瞧见母亲的头发明显见白了,声音里充满了沧桑,脚步也不如从前那般矫健了,那个折磨母亲十多年的三叉神经痛,一直时隐时现地疼痛在母亲的身体里。十多年的疼痛好像丝毫没有在药力的作用下一点一点地从母亲身体里减掉,它偷偷地积攒在了母亲的身体里。那些疼痛让母亲时常开口说话时,眼里就不自觉地噙满了泪水,我是在离家时,突然明白了母亲泪水里的疼痛,或许还有内心的委屈。母亲更像一个无助的孩子。这不能不让在外生活的儿子惦念母亲!惦念一个疼痛中生活的母亲。
母亲肯定还不习惯她的一个儿子远离自己,一个人在外面生活。母亲每次都不会忘记问我:“在外还好吗?”。我清楚她是忍着脸部又痛又麻的折磨问这话的。母亲说话时,把自己全部的疼痛都压得很深,深得好像比任何人都健康,让人感觉不到她的疼痛。可我的心就更加疼痛起来。有些疼痛根植在人的心里,一点也不比病痛轻松。我能想象出母亲忍痛笑着说话的样子。我在母亲身边生活了二十多年,才离开居住的屯子,走进一座城市,选择另一种和屯子不一样的生活。我的手上不再握把用惯了的枣木歪把镰刀或长把锄头,那些我用顺手了的家伙,被父亲闲置在偏房内,和其它镰刀、锄头放在一起,农忙的时候,家伙不够用了,也会派派用场。我清楚那些顺手的家伙从小就没离开过母亲的双手,她肯定用了很多年,她知道我现在开始不用那些家伙了,母亲一直这样的期望了很多年,母亲一定不希望她的儿子像自己一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在一个屯子里生活一辈子,成为屯子里的一棵槐树、柳树、榆树、杨树,也许是梨树、杏树、桃树,谁也说不准。一个人的生老病死也许就是一棵树的生老病死。每个屯人都会成为一棵属于自己的树,扎根泥土的树,一个成为树的屯人,会在屯子里默默老去。一个人的老去,又和一棵树的老去有什么两样。也许一棵老去的大树会在意想不到的地方突然举出一枝新绿,表明一棵树与死亡的抗争。我们所有的屯人会如何呢?伸出手,抓住一些疼痛吗?
我知道每一个父母都不会舍得让自己的儿女远离自己。可他们更不愿意儿女们像自己一样在一个屯子里的土地上挨累。一块土地带给人的累是一条没有终点的道路。所有的屯人都在这条道路上走下去。谁紧跑几年,慢走几年,都只有一种结果。我知道屯子里的人放不下亲近一生的土地,那是世居在屯子里生活的人心里永远的一个坎,很少有人能一步迈过去,再不回头。屯子里总有几个靠本事挣钱发家的人,即便不想种地了,每年都会请人帮忙,让属于自己的那份土地种上庄稼,绿上一茬。即使赔钱,也不让自己的那份土地空闲上一年,让它长满杂草,那会不会让一个人的心里也同样长满草。我没能在屯子长久的居住,无法理会父辈对失去一份土地的感受,那肯定和院子里走失一只鸡或者一头小猪、一条小狗不一样,我没想透。我还不能完全理会一屯人的疼痛和一棵树的疼痛,更多的是母亲的疼痛。
母亲的身体里一定装着许多疼痛。小时候,我学会用镰刀割柴时,手被镰刀割过口子。镰刀在手指的部位,冰凉地渗入,像一条虫子贴在指上,然后迅速离开,心倏地空了一下。我知道镰刀就这样在我的手指内部接触了一次。我看见血从刀口翻开白色的肉内一下子涌了出来,像是我的身体里某个泉眼被镰刀在手指上割开。然后,疼痛一阵紧似一阵地从刀口处奔跑到心里。这样的疼痛也一定装在母亲的身体里。每一个常用镰刀的人一定会被割过,那些刀口在用镰刀人的手上、胳膊上,也许是腿上,让疼痛一次次跑进伤者的心里。我没问过镰刀带给母亲的疼痛是如何跑进母亲的心里,是什么时候跑进心里的。我是在没背上几年书包时,开始学习使用镰刀的。母亲开始用镰刀时一定不比我晚,我看见了母亲手上的伤痕。它们在屯人的手上留下疼痛的记忆。我在多年前去二爷家,转身关门时,他家那条黑狗一口叼在我的膝盖上,疼痛通过骨骼一下传遍全身,我的那条腿也在疼痛中软了下来。我的疼痛和以往的疼痛不一样,它从我的心中一下子爆发出来,迅速传遍全身。我在喝药时,曾希望药在被我用水从口中送入胃里时,那些苦涩的药片能够在我的胃里迅速溶解,然后像血液一样迅速流遍全身。那样,我身体里隐藏的全部疼痛会很快离开我。或许那些疼痛一直世居在心里,他被那些药一次次压抑在心底,隐蔽下来,现在被母亲唤醒了,它们迅速活动一下筋骨,在药力的作用下继续把自己深藏得不见头尾。
我一直在想母亲的病有多痛。十多年前,我在离屯子很远很远的另一个地方学木雕,我压根就没想到母亲会得病,母亲的身体一直是那么健康,种地、耪地、收庄稼,好像哪一样都淌过母亲的汗水,她是家里一个重要的劳动力,和父亲一样分担着家里的所有劳动。耪地、收割庄稼、割柴,母亲没拉过一样。我家的那些土地,一定滴过母亲劳动的汗水,母亲劳动的脚印,也一定留在了每一片土地。那些脚印被锄头翻没,被一场雨水打平,也许会被庄稼地里后蹿出的热草破坏。庄稼地里不会久留下一只脚印。可病痛没像脚印那样说没就没了。病痛在母亲的身体里站住了脚,留了下来。我是最后一个知道母亲得病的。母亲和家人把这件事遮掩得紧,没透半点风声给我。我在那一年中秋节回到家时,看到母亲深陷的眼窝和痛苦的表情,才知道母亲的一切,我的眼睛一度潮湿,我打心里不愿接受这样的事实。
母亲在病痛的折磨下,明显的瘦了一圈。那双因劳动而粗糙的手,不时揉着脸,咝哈咝哈声在母亲的隐忍中泄露出来。疼痛的母亲会整夜整夜的坐在炕上,有时轻晃着身子,困顿极了,母亲就低着头,坐着睡上一会儿。这让母亲在若干年后去看另一种疼痛时,大夫不得不告诉母亲,再不能长时间低头了,你的颈椎出现了问题。有时母亲会用手狠狠拍打脸部,用拳头猛地照头部打几下,我还不能完全体会母亲的疼痛有多深。可我心里明白,母亲有多痛,儿女的心就有多疼。儿女本来就是母亲身体上掉下的一块肉。我也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母亲坚毅的性格让她在家里最困难的时候从没低过头,地里干不完的重活,也没把她压垮,她是那样乐观的面对生活,无论多累,我家的屋里总是被母亲收拾的一尘不染,让屯人艳羡不已。即便是在最疼痛的日子,不能下地干重活的母亲,也会把屋内收拾成屯子里最干净的人家。全家都为母亲的疼痛着急。父亲带着母亲奔波在省内多家大医院之间,他们都说那是最顽固的三叉神经痛。结果片子拍了,药也开了,母亲的病未见明显好转。父亲以他学过赤脚医生的知识告诉母亲和我,以及弟弟,这病去不掉根了,只能用药维持。那是很多年里我听过父亲最沉重的话。
母亲在止痛药的维持下,在断断续续的疼痛里,一等就是十多年。那时,我和弟弟相继到了成家的年龄,家里用钱的地方多了,尽管时常会看见母亲因为疼痛而紧蹙的眉头,可母亲再没提上医院的事。母亲为了儿女们成家,把所有的疼痛都压在了心里。母亲越来越舍不得花钱了,她知道家里挣钱不容易,她不想让自己的病拖累子女成家,那些钱就已经够一个家庭承受的了。我突然就想,病痛对于一个普通农村家庭来说是一个多么沉重的负担。我不知道有多少个疼痛的母亲在用这种方式支撑着一个个家庭,可我知道,那些疼痛的母亲中,有我的母亲。
母亲现在已经很少提及自己的疼痛了。母亲用泪水偷偷释放那些疼痛,不告诉儿女。她还不知道,那会让儿女的心更痛。人常常对自己的感觉说不出来,现在我也说不出来了。时间长了,听不到母亲的消息,我的心里会生出一种莫名恐慌。那时,世界一下子变得空了,我的心也是空的,我好像只有听听亲人的声音,才会回到这个世界。那个声音最好是母亲的。一个母亲带着疼痛的问候,会让一个远离自己母亲生活的儿子,泪眼模糊。
【作者简介】:李广智,1974年生人,辽宁省作协签约作家、葫芦岛市文联签约作家,有散文被《散文选刊》、《读者•乡土人文版》、《新世纪文学选刊》、《广州日报》等多次转载,并被收入年选、语文阅读教材及作为高考语文模拟试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