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戌爷的愣怔福

       “俺给林帅牵过马……”
       庚戌爷一说起他的过去，就有人笑话他：“俺给朱总扛过枪！”
       庚戌爷赌咒：“谁要是说瞎话，日他祖宗！”
       谁跟一个“傻人”较气呢，庚戌爷一赌咒，人群就散场。
       “俺真给林帅牵过马！”庚戌爷嘟囔着，想找个人听。
       “那你咋在家种地呢？”我扭过头问。妈妈狠劲儿牵了我一下，跌跌撞撞停不下脚步。
       “俺咋在家种地？俺喜欢咱村，他们叫俺留俺都不留！”庚戌爷“腾腾腾”跟过来。妈妈拉着我的手头也不回。
       庚戌爷是三婶的舅舅，按街坊辈分我喊他爷，按三婶跟他的关系，有时候也喊他舅姥爷。不管叫啥，庚戌爷都高兴，尽管舅、舅姥爷辈分高，村里的好多男人都认为那是骂人，不愿意当。
       庚戌爷不识字，话也说不好。他当兵的事儿，我只知道一丁点儿，“日本马，又高又大，威武着呢！”
       年三十儿，三婶都要去庚戌爷家包饺子，妈妈有空也去。有一回，妈妈一回家就叹气：“你这个庚戌爷啊，啥饭都不会做。跟你三婶去晚了，你猜咋着？水不滚，他就把饺子倒锅里，煮成一盆浆糊了。半生不熟就吃，这日子，咋过的？唉！”
       我见过好多人取笑过庚戌爷。
       “庚戌，给你说个媒吧！孩儿他姨家的闺女，要是嫁给你，你该叫我叫啥？”新庄好占便宜，拐着弯儿骂人。
       庚戌爷拐不过弯儿，就问：“你说该叫啥咱就叫啥呗。”
       “叫姨夫！”新庄边说边抬腿，做好跑的架势。
       “你个鳖孙！”庚戌爷边骂边伸手拽新庄，哪能拽得住。
       “你当过兵，怕是连枪都没摸过吧？要不那么多人都死了，你咋一点儿伤都没有？”廷西有学问，好刨根儿。
       “俺就给林帅牵过马，没打过仗。”庚戌爷面子似乎挂不住。
       “那你也算当过兵？胆小兵吧？”
       “你你你……不跟你说了。信不信拉倒。”
       “你给林帅牵过马，咋不去找他哩？要是你还跟着他，他保准变不坏！”
       “找他干啥？家里比哪儿都好。”庚戌爷脸上露出憨笑，“就是，要是俺一直给他牵马，他还真变不坏。”
       人们跟着他笑，庚戌爷一脸茫然。
       日子慢悠悠地过，忽然，就像大晴天响了一声炸雷，把村里好多人都给震住了。
       “县民政局来了好几个人，要把庚戌接到敬老院。”
       “他去了吗？”
       “还是傻货不是，他说啥都不去！真是有福不会享。”
       “民政局给他发钱呢，每个月都有，听说还不少。给他钱有啥用？又不认识钱，咋花！”
       人们继续给庚戌开玩笑：“敬老院，享福哩你咋不去？”
       “俺不去。一个人都不认识，那不是坐监狱嘛！”庚戌爷憨笑，“住咱村多好啊，都是熟人儿，热闹。”
       “你真给林帅牵过马？”
       “牵过。日本马，又高又大，威武着呢！”
       有一年，庚戌爷害了一场大病。三婶照顾不上，村干部就把事情报给了乡里。很快，县民政局的人把庚戌爷接走了。
       三婶说：“俺这个舅啊，像个孩子，又哭又闹，说啥都不走。他怕死到外面，不让埋到祖坟里。后来人家说，这病死不了人，他还是不信。没办法，人家只好答应他，万一死了，一定埋到祖坟里。”
       庚戌爷的邻居说，住院的时候，庚戌爷偷偷跑回家两三回，都让县民政局的人又送回去了。
       病好了以后，庚戌爷回到了村里，穿着规矩的中山装，干净齐整多了。
       有人给他开玩笑：“庚戌，你还真像个老干部哩！”
       庚戌爷憨笑：“俺就给林帅牵过马，啥干部！”
       庚戌爷没有再住到村里，他说：“人家记着俺的名儿呢，不回去，他们又得四处找俺，咱不能让人家作难。俺给村长说了，俺的房不能拆。死了俺还得躺。”
       好多人羡慕庚戌爷：“傻人还真有个愣怔福。”
       从这以后，庚戌爷每一次回来，村里都有新闻。
       “庚戌比以前白了！”
       “庚戌比上次又胖了！”
       “庚戌真有福！”
       “庚戌也学会享福了！”
       庚戌爷死后，埋在了村东的祖坟里。出殡那天，每家每户都有人去给庚戌爷送烧纸、鞭炮。
       庚戌爷生前常说：“俺给你们每家都送礼，你们可别忘了给俺送礼。俺无儿无女，没人给俺上坟烧纸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