辣椒记

    在下班的路上碰上一箩辣椒。很像母亲钟爱的那个辣椒品种，小个头的，顶部略削，根部稍丰满，皮色有微微的皱意，看得出老辣之意，满满一大腰箩朴朴地红着，真是喜爱至极，我停下，一并买来。不过五块钱一斤而已。而到冬天，菜市场里便只见得到大棚里肥壮得可疑的红辣椒，且价格会无端地贵得离谱起来。

    当天就回来把辣椒去掉柄，洗净沥干水份，盐稍多一点点，生蒜一起，磨成辣椒酱。再等等，等下一个季节，霜降之后，白萝卜出来之时，将萝卜切成小三角块状，用少许的盐腌过，出掉水份，大太阳晒一日，伴上这溢满蒜香的辣椒酱。我家乡的人拿这个来下饭，亦可下酒。脆生生的，辣，又略微甜，开怀的，快乐的，全是世俗的伸手即来的满足。哪怕你在这个小城最高档的酒楼，喝你以为很纯正的红酒，用最时髦的喝法——末了，仍会提醒服务员，上一碟这样的萝卜角。看着那碟中的红色与白色相濡以沫，我们的味蕾就这样把我们精心打造的包装出卖了。这真是没有办法的事。

    我的家乡，那个叫做黄泥的小港，有一个村子，专门育植辣椒秧。乡亲们在花开的季节，将满担幼小的秧苗通过各种渠道贩卖到全县的各个乡村。我固执地认为，这个小县城所有好吃的小辣椒都出自我家乡。

    红辣椒亦可剪成丝，白菜只取最嫩的几片菜心，也剪成丝，拿盐略腌制两天，拌匀，淋些芝麻油。就这样简单。婆婆是桐城人，她教会了我做这道桐城小菜。她说在她的家乡，她年少时，这算一道上等的有情调的小菜，专等有匠人师傅做活，才用小碟子装上桌。

    深秋是辣椒最好的时日。找一只坛子，盐，蒜头，伴入辣椒一起，拿光滑的石头压住。腌几天后，满坛的香辣味会充满整个屋子。这是我们从来都喜爱的味道。

    再到秋的尾声，也是辣椒收获的尾声了。拔禾子了。乡亲们说。拔禾子之时的辣椒，却是味道极好的。那些壮实漂亮的，品貌端庄的，早早都摘掉了。留下与禾子生死与共的，总是些形容不太周正的，然而这些上不上台面的小辣椒，却似乎辣得更厚重又更内敛些。我家乡的人一般都是用来做成辣椒渣。剁碎，伴入盐和生姜大蒜，拌匀。冬日，或第二年的春天，煎鸡蛋，烧鱼，在某些口舌腻厚食欲不振的日子里，这种香辣，会让胃口感觉到体恤之意。

    曾有数年，在外漂泊，最落魄时果腹多是方便面。金钱与时间的不得已让对食物挑剔的我食之无味又不得不食，那时刻多想能有一瓶家乡的辣椒酱。电话里，却与母亲撒谎，吃得很好，外面什么都有，天天鸡鸭鱼肉，长得很胖，工资很高，望母亲不要担心。其时父亲腿部受伤，大哥与二哥都各自成家，生活亦是艰难的，而小哥的学费是母亲最大的负担。我还小，没有生活的重担，能省下钱，寄回家中。——我深知在外生活的不易，所以愈加害怕小哥会中断学业。后来，一切困难的时光都过去了。小哥考取了一所不错的大学，进了一家待遇很好的单位，成了家，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
     大嫂仍会种地，仍会种一地辣椒。侄儿侄女们天南海北国内国外地求学，每次离开家，都会把几瓶辣椒酱封得严严实实地放进行李箱中。只是因为小嫂子是上海人，所以小哥全家都不吃酱油色的菜，更不吃辣椒。过年时回家，小哥和小嫂在饭桌上说流利的上海话，轻言细语。然后小哥会抬起头，用家乡话特意叮嘱大嫂，做菜时不要放辣椒。这情形——难免让我有些微的难过，但继而又释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