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记事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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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院记事
文/郭旭峰
四号床的老石七十岁,我刚住进来的时候只知道是肺气肿,已经在这张床上住了半年有余,整天昏睡,偶尔清醒的时候大喊大叫:“回家!赶紧让老子回家!”老伴儿吴婶干净利落,穿着对襟碎花紫色小棉袄,短袖,颇有村里大家庭带出来的风范。
入院第二天,就和他们熟悉起来。他们三个儿子,老大在新疆,老二在洛阳,老三在湖北,路远都回不来。我说你也给孩子们打个电话,让他们回来替替你。吴姨内疚地说,哪好意思麻烦老大、老三,也没给人家带过孩子,亏欠人家太多。老二的两个孩子倒是我们老两口一个一个拉扯大的,和我们感情也深,在浙江打工,这两天就回来。就是老二这鳖娃儿在洛阳,最近,打无数电话也不回来,说,到病死的那天老子也不回去。他倒成了老子,等着瞧吧,老石真有那么一天,埋人的时候,你看我怎么收拾这个该天杀的不孝子。后来干脆关机,你要找他,比找老天爷都难。吴婶说吧,羞愧、愤怒、倔强的表情融合在一起,像一张变形的抽象画。
呼吸内科的老年患者居多,像我这样“年轻”的不多见。晚间一到,夜幕拉开,就像转换到十八层地狱,各个病房里传出的呻吟、咳痰、狂喊等各种声音有小聚大、由弱变强,在走廊里形成一股股阴森的生命协奏曲,和窗外的风呼应着,似乎在寻找一种可能的相对平舒的心灵之地。我和老石床头上方,有一块天花板空洞着,黑通通的如开启的另一扇门。它通向遥远的天际,通向绿油油的原野,通向村庄里千年老槐树的怀抱,通向幽深的老井吧。我仿佛听到久远的辘轳的吱扭声,听到了牛哞羊咩鸡喔狗吠,听见了蛙呜蝉嘶。这方小小的黑暗,在这狭窄的、注满各种气体的混杂空间里,成了我的光明所在,我因为有了它而有了些许的灵动的思想和生机。我的灵魂攀爬上去,回到阳光遍野的宁静岁月,或是蹲坐在那幽黑里,想念童年和青春。
那天晚上十一点多,吴婶拿来一个剃须刀,想给老石刮刮胡子,问我怎么用,我一看和我用的一样,就说我来吧。老石的脸面多日未曾刮过,像一块杂草丛生的自留地,让我无从下手。比划片刻,决定从两腮开始。此时他正处于混沌阶段,我一手按住他的额头,一手费力地除割,他的胡须粗壮、硬实,刮过有声,没有一点腕力只会增加操作的难度和行进的速度。我连日生病,体力自是不济,但答应过人家,一定要完成这项工作,总不能剩一半弄成个阴阳脸吧。半个小时下来,老石叔改头换面,干干净净、光光溜溜,其实老石长得还算得上帅。
十二点多,我正欲睡,忽听吴婶大声喊:“付领、付领,醒醒、醒醒……”接着是巴掌扇脸的声音,“你那俩孙子正在路上回赶呢,你再坚持一下……”又是两声扇脸的声音。医生建议马上去抢救室,吴婶说算了,抢救过来又能咋样。值班医生做了半个小时的心脏按压复苏,终宣告不治,一切医疗设备撤离。老石顺着他头顶的那个门走了,那里是他熟悉的场景,他可以一路温暖地走向天国。那边,没有大风。
送走医护人员,吴婶打了三个电话,第一个打给在县城工作的侄子,让他尽快买一身内衣、一身寿衣,钱他先垫上;第二个电话打给乡下的外甥女,让她和她女婿尽快进城;第三个电话打给他二儿子,你爹死了,你可以称心了!
吩咐完毕,她出去端一盆热水回来,褪去老石身上黏糊糊的内衣,试试水温,拿起毛巾开始给他擦拭身体。此时,他的身体是柔软的,散发着热气,吴婶像揉面团一样来回擦着,这个身体,曾在她身体上揉搓多少次呵。老石的头随着他左右的涌动而不停地晃动。吴婶看见,又使劲扇两巴掌说,付领呀,付领,我这辈子可是对得起你,你可对不起我呀,你下辈子做我的牛马你也还不清我的债呀。我忙下床,按住他不安分的头颅。吴婶又说,你想想,你三个孩子到这时候了,一个都不来,你这爹当的可真不赖!本打算两个孙子能见上你一面,你没这个福气,你造孽太深呀,付领……
不多时,吴婶的侄子拿着全套衣服急急忙忙过来。她的外甥女和女婿也赶来,头发刮得倒立起来。运尸车等在楼下。老石被她侄子和外甥女婿抬下去。她长出了一口气,麻利地收拾一下东西,用一张肮脏的被单包住,向室内的人逐一道谢、说再见,背包朝肩上一甩,风般走了。
第二天上午,老石住过的床位又住进来一位老人,相互介绍后我惊讶地得知,他和老石住同一个村子,都是青杨庙村人。我张大的嘴巴久久闭合不上。新来的老人反复问起他住过的病人是什么病,啥时出的院,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昨晚出院。至于是哪的,大家秘而不宣,搪塞而过。晚间,大家彼此融洽起来,他倒说起他们村子一个叫付领的情况来。呵,就是刚走的老石叔。他说,这个付领,年轻时在煤矿工作,整天赌博打麻将,几乎月月被大队、公社抓过去游街,二十多年就这么过去了。改革开放后做点小买卖,赚些钱,都被他二儿子吃喝嫖赌给糟蹋光了,这个败家子整天只知道混女人,离过几次婚。老大、老三他两口子不管不问,早些年分别因杀人、抢劫被判入狱,一个在新疆,一个在湖北监狱服刑。他老婆这辈子跟着他算是倒霉到家,一辈子担惊受怕,到头来身边也没一个人,这次付领肺癌晚期,以后他走了,她一个女人家,你说咋办?
我的喉咙像被钳住,喘不过气来。我跑去洗手间,窗内玻璃上湿漉漉地向下淌水,我头“砰砰”磕着玻璃,我头抵着它们,我顿不住自己的泪水。在一个人的空间,我放声大哭。
郏县大雪。黑白相间的喜鹊在对面的房顶跳舞,它们的颜色,苍茫之下,有谁能分辨清楚。黑,在这白里,模糊而不真实。
2016/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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