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往事

　　那时，在我的眼里，小镇是大的、干净的、整洁的、现代的。当然了，我说的那时是上世纪八十年代的后期，所谓的现代自然不能与今天同日而语，那其中的大，也是对于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来说的。
　　在我没去小镇之前，小镇还是神秘的，神秘的真叫人神往。平日里若是去小镇，那好像是虔诚的伊斯兰教徒去圣地麦加朝圣一般，内心激动着，总被一种幸福的光环所笼罩。在那圣地，我可以得到一些在小村没听说过的事物。一边走在平坦的柏油路上，一边瞄着两边那些高大庄严的青砖碧瓦的建筑，比如卫生院、供销社，那镇政府的礼堂还是二层小楼呢。我想，那连环画里无限神秘的传说一定就从那里面藏着吧。另外，小镇还是当地最热闹的集市。逢集这天，人来人往，闹市处拥挤不堪。乡村人家吃的、穿的、用的那一些物品都需在这集市上交易，还有一些外来品，是当地所没有的，也是从这里涌进了寻常百姓家。孩子们好奇的目光、馋馋的嘴巴也从都这里得到了不同程度的满足。
　　1987年的秋上，我终于可以去小镇上读书了，渐渐地，小镇在我心中的神圣与美好就迅速被瓦解了，小镇已变得与我那个急于要离开的小村并无二致。而这，应该与我走进去并与之有了多层次的接触有关吧。苏轼有诗曰“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细细品味，感觉苏轼也未免过于偏执了，不识得，那应是走进去却走不出来的缘故。这好像有些武侠小说里走火入魔的意味了，走进去，还需出得来才妙。如今想来，小镇在我心中定格的最好形象也就是经过中学门口的那条平坦、漆黑的柏油路，以及路两边那亭亭的白杨了。
　　写小镇，就无法绕开母校——陈集中学。中学位于小镇的最西边，距温家村更近些。那时，温家村正对着公路的是一家小卖部，里面有学生们需要的各种文具。最主要的是那家的女儿长得比较好看，穿戴也比较新潮，还会理发，学校里的男生就经常以理发为借口去接近她。学校对面路北是操场，每天早晨，学生们就在这里出操，步跑得稀里哗啦，1234倒喊得震天响。操场往北就是镇拖拉机站，父亲曾在那里工作过，我比较熟悉。当时班里还有几个父亲同事们的孩子，我认识其中几个，他们就住在拖拉机站里面。因此，我也去那里玩过几次。那时的拖拉机站早已经解散了，里面已没有人工作，厂房洞开，只在墙角旮旯里零星地遗留着一些螺丝、废铁块什么的，原来的单身宿舍也只有几间还住人，其余的都已是铁锁把门，蛛网交错。
　　开始时，我们村子里的几个少年住在中学西边的温家村我干娘的大女儿家。七、八个一般大小的少年住在一起的确是够快乐的。只是待到如今追忆时，那些往事都模糊而散碎，了无细节了。后来的某天，不知是出于何种原因，哥突然就自作主张，不声不响地独自搬到了比这要远的学校东边的陈集村我老姑家里去住了。能有什么办法呢？我只好也去了。因为我们哥俩的不辞而别，村里剩下的那几个少年也都搬到别处去住了。
　　老姑家是陈集村，在中学东边约有二里路那么远。夏天，中午的时光很长，我在学校里吃过饭后就独自走着去老姑家午休。穿着十多块钱的白色回力牌球鞋，静静地走在平坦、漆黑的柏油路上，感觉倍儿爽。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突然就暗恋上了班里的一个丁姓女同学。恰好她与一个女伴也住在陈集村，每天中午，我就远远地走在她们身后，一直目送着她们走进一条不知名的胡同，我才怅然去了另一条路。我想，少年时的愁滋味多半就是从那些羞涩的初恋开始的吧。
　　我还依稀记得柏油路两旁的那几家单位。路是东西走向的。路北边，学校操场往东，依次是工商所、水利站、卫生院。卫生院对面是棉站，那时的棉站可不得了，当时的棉花是不允许外卖的，全镇的棉花只能拉到这里来卖。有一年，爷爷和父亲拉了一大车棉花来，那队伍排了长长的一溜，一直排到了温家村村口那家小卖部门前，挨号挨了一周。我与哥天天去给爷爷和父亲送热水。再看看现在，棉花贩子成天在门口吆喝，生活的变化之快真让人目不暇接，想都不敢想。医院那边是一座小桥，供销社就与这小桥紧紧相依。我常常去供销社买些圆珠笔、笔记本什么的，偶尔也买几本连环画，比如《七剑下天山》、《三国演义》、《水浒》等等。供销社那边就是镇政府了。我清楚地记得在距镇政府很近的一个胡同里有个老头，好像是吃公家饭的，退休了，逢集时就摆个摊子卖连环画，我后位的杨宗生说是他姥爷。当时，我正在收集《射雕英雄传》那套连环画，听他说来了第八集，那天正下雨。下午放学时，依旧密密地没有停下的意思，我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急匆匆地冒雨而去买了回来。再走，就下了柏油路进入陈集村了。
　　逢集这天更热闹。几个要好的同学上完了早晨的课连饭都顾不得吃就先去集上逛一圈，无非是买几本连环画、故事书什么的。这个时间得赶紧着呢，否则，就会耽误了上午的第一节课。还真有那么一次，恰恰是班主任孟老师的课，我与同桌彭同春刚进教室上课的铃声就响了。于红增可就没那么幸运了，他跑步到教室门口喊了声报告就往里走，而且还是悄悄地走上讲台绕到孟老师身后过去的，孟老师一向对学生们就挺宽容，这次，也没质问他，倒是下面的学生们，见他那滑稽的样子就禁不住哄堂大笑起来。中午的时候，时间就宽松多了，依旧要去集上转一圈。有一次，是星期六，我和彭同春带的馒头早晨就吃完了，午饭没了着落。我前边位子上就是我暗恋的丁姓女同学，她是非农业户口，用饭票在学校食堂里打饭吃。上课时，彭同春就半真半假地让她给我们俩打四个馒头。放了学，彭同春把这事给忘了，喊了我就去赶集。可她是认真的，就给我们打了四个馒头。回来一看，我们不在教室里，又听人说我们饿着肚子去赶集了，她就趴在桌子上哭了，下午的课也没上就走了。我和彭同春赶集回来后就有人告诉了我们俩，整个下午，看着前边空荡荡的座位，我的心也似空了一般，即便多年后的今天，我一想起这事，内心也总有些许挥之不去的亏欠。你不知道的，那时候，我们男女生几乎是不说话的，更别说有什么交往了。她给我们打馒头那得需要忍受着多少人的指指点点呢？更何况，我们还不在，没领她的情。另外，凭直觉我也觉得她对我亦有好感。尽管我学习不怎么好，但我会绘画、作文好、字写得也好，用孟老师的话说，我那是多才多艺。每年的教师节或者元旦时，我临摹的绘画作品总要被贴在学校的宣传栏里供全校的师生展览，每到那时，同学们就向我投来羡慕的眼神。有时，在课间，或者自习课上，我和她的目光也偶尔会有意无意地撞在一起，但旋即就红着脸转过头去，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而内心，依旧回味着瞬间前彼此那慌乱而羞涩的目光的碰撞。那慌乱的眼神，那绯红的脸颜，是与其他异性同学相望时所不曾有过的，还有那颗心，似乎也在为彼此跳动。
　　晚自习后，还要在教室里做会儿作业才回去。在那段时间里，我就学不下去了，心里老是想着她，稍一抬头就看见她在低头用功做作业的背影。哦，若是那时光就停滞在那当初的情境里永不再流逝有多好！唉，她终于收拾课本要回去了。等她一出教室，我也就怅然地跟在她的身后慢慢走着。夜太黑，一会儿，她与她的女伴就在我的眼前消失了，我也只好抹黑独自向前走去。后来啊，我转学去了另外一个小镇，她考上了外地一所中专。美好的初恋就这般无始无终的结束了。许多年来，她时时出现在我的梦境里，有时我想，那时我的学习不好，或许与对她的暗恋有关吧，但我并不恨她，反而感激她曾在我的生命里出现过。毕竟，因了那一段美好的回忆才能让我对小镇有了一种别样的情怀。自那一别，至今已近三十年，彼此就再也没有相见。也许是我当初没有好好珍惜，也许是出于另外的原因，上苍就只给了我们三年的缘分，此后，便不再让我们相逢。
　　初三了，根据成绩分成了快慢班。本来我学习就很吃力，再加上那次考砸了，我就去了慢班。心情的沮丧，加之与她被快慢这堵墙硬生生地分开，我的眼前就尽是伤心色了。不久，我就转学去了另一个小镇，在那里，改头换面，我又进入另一个故事成为另一个角色，此处，不再赘述，若有机缘，当另谋新篇。
　　如今想来，我离开小镇已有近三十年了。学校的搬迁、医院的扩建、供销社的退出，这些传说都在这几十年的时光里依次演绎着。沧海桑田，岁月变迁，如今的小镇已与南边的另一个小镇合二为一仅成为一个附庸，小镇，已不是当初的小镇，我也不再是当初的少年。前几年，因有事我又去过一次，只是，我仅仅在小镇西边的边缘地带做了短暂的停留，未敢进入小镇深处，倒不是怕遇见几个同学少年，因为再见时彼此也未必就认得出来。我只是担心会有某些残存的旧迹会突然一下子就蹦出来，拦在眼前，把那一幕幕少年往事和那无果的初恋一股脑地呈现并深深地刺伤我。所以，我选择了返回，或者说是退却。

作者；孙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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