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爹(修改)
2022-01-06经典散文
[db:简介]
一
俺爹是个文盲。正宗地道的文盲。他写自己的名字,一本正经地缺胳膊少腿。哪次我心烦无聊了,想找点事,拿来纸笔,装模作样把俺爹哄到桌边,爹啊,咱家现在存了二百零五块钱,公家说了,得让你写个条条,你不写人家公家就不让咱拿去花。他拧着眉头攥住笔,那架式象是握了一柄十镑大锤,吭吭哧哧,耍橫,不写。连哄带逼急了,他会很仔细絮叨,咱家现在有二百零五块钱。前面那句“咱家现在有”五个字,他麻麻点点画了些谁也看不懂的横折符号,勉强替代——他真以为别人都能瞧得懂。关键在写数字的时候,他认真起来,端庄得郑重其事,边写边念,二百零五,纸上清晰可见:20005。
我连惊带笑,心生疑问,俺爷爷那个十里八村儿都有名号的私塾老先生,怎么调教出个这样一个儿子?
户口本里,俺爹文化程度一栏清晰地登记着:初小。记不得什么场合了,他大声抗辩,说自己文化程度应该是完小。我纳闷,问他有甚不一样。他振振有词,初小就是刚念一年书吧,我在你爷爷教的学堂里可是坐足了四年…不是四年是五年多!他很快又转成一副笑嘻嘻的模样,说,那个罪受的啊,天天让你爷爷抡板子打手心,肿得啊吃饭握不住筷子。就那样,我还是想跑出去耍,哪怕去地里拿铁锹挖地,也比坐桌跟前泥菩萨念经一样捧着书念强得多。说这些话的时候,他的眼睛里晶晶地闪动一些得意的小光彩,旋即就灭了,很快转回到主题,我就是完小。去让他们改了。
二
俺爹爱讲故事。俺爹的故事种类繁多,天文地理,阴阳八卦,野史正传,亲身经历的,道听途说的,有时他自己也胡诌八扯乱编一气——要看他一时的心情喜好。
俺爹是文盲,他讲的故事,都是大白话。听俺爹讲故事好,有趣了往心里放放,没趣了连笑一笑的应付都不需要,该干嘛干嘛去,隔不多长时间,还会听到这个故事,还是那样,有趣了笑笑,没趣了不需要任何表示。
小时候不大听话,也不十分懂事,俺爹讲的故事大多也没往心里放。打我记事起,爹常年不在家,他在我印象中,是在一年中某个傍晚或深夜,带了一身陌生的行路凉气,旅行袋随意往家里哪儿一放突然闯进家门的那么一个男人。我们需要他的时候,往往找不见他。刚熟悉了,想亲近他一些吧,他又消失得没踪没影。正是这种既让人盼望却如何也不能将盼望变成现实欢喜不得的情绪,刮风一样在我幼小的心上掠过,周而复始,让我一点也记不起小时候,到底还听了他哪些故事。故事肯定是有的,可是,捋不出个头绪。
三
俺爹口述的故事里,师傅和师父,我始终弄不清楚这两个称呼。一日为师,终生为父。这是俺爹挂在嘴边儿讲得最水平的一句话,让我觉得,他可能真的上过完小。体现他完小水平的另一句话是,人之初,性本善。由此,我情愿相信,还是师父这个叫法情意深重。
从前啊,有一个学唱戏的小后生。爹的眼睛微微眯起,开了头一句,咳嗽一下,好象唱戏的临出场前隔着门帘要念白。又觉得象是名角出来亮相先要起范儿然后才往下唱。看见我们注意力集中过来了,他稳稳地往下讲:
小后生天天勤快地学,吃苦地练,学了不少戏,学也学得差不多了,就是一直登不了台。你们知道为甚来?那,他学的是武生。武生演打戏的时候要翻跟头,他翻跟头的时候呀,头上的行头就是那帽子,老是掉,翻一回掉一回,所以啊,迟迟出不了师。出不了师就上不了台,上不了台,就赚不了钱,赚不了钱,他就急得不行了,总忍不住问师父有甚办法?师父总是说,多练,多练,功夫下到了自然就行了。
小后生天天起早起搭黑夜地练。还是不行,一翻跟头那帽子就掉。小后生隔三差五往师父家跑,少不了带些糖果点心孝敬师父师娘,勤勤快快帮着干家务活。可是呢,他师父还是说他功夫下得不够——不吃苦哪能练出好功夫呀?
这中间有人插嘴,问这问问那的,俺爹讲故事的心思却一点也不乱:
就这样,又过了半年多。小后生还是天天练,还是一翻跟头帽子就掉,出不了师。有一天啊,他又去师父家,恰好师父不在。师娘看着这懂事的孩儿,觉得亲,拉家常就拉呱到这事上了。小后生就和师娘说了自己怎么练的怎么不行。师娘那天正巧心情也好,就说,家里有现成的行头你戴上给我翻个看看。小后生照师娘吩咐,认真地去翻跟头。连着翻了三次还是老掉帽子。师娘摸着帽子的盔沿儿翻来覆去盯着瞅,又打量小后生,笑着说,咳,我当什么事呢!你翻跟头的时候呀把牙关咬紧紧的,这样呢帽子就不会掉了。小后生赶紧按师娘教的办法去试,一试真行了!高兴得不得了,长长给师娘作了个揖,乐颠颠跑回家了。
那后来呢?成年后每次听到这里,都会很配合地提出疑问,表示很感兴趣。俺爹会停下来,点支烟喝口水什么的,接着讲:后来师父回来了,听师娘这么一说,哎呀呀!一边跺脚一边拍腿,这以后不要指望吃后生孝敬的好东西了。你呀你……
四
有段时间,关于穷人和富人的励志故事很多。在俺爹的故事里,有不一样的说法。
据说,有一天,财神爷爷和土地爷爷碰到一块儿唠嗑儿,唠得高兴了,土地爷爷把憋在心底好多年的不满意倒出来了,他说财神爷爷偏心偏得厉害。总把钱财送给富人,一点也不照应穷人。
财神爷爷说,你冤枉我呀!那财运是老天爷定下的,可不关我的事。偏心更是无从说起。
土地爷爷怎么能相信了,俩爷爷圪搅了半天,也没争出个长短。财神爷爷没办法了,只能说,你怎么也不相信?那咱俩现在就真真看看,看看我说的是真的是假的。
俩爷爷一起来到一座小桥边。财神爷爷袖子一挥,往地上扔了个金元宝。他们知道一大清早有俩人一定会路过这里。一个是拉车出苦力的穷人,一个是到镇上照应店铺的富人。并且总是,穷人先拉车过桥,富人稍后过桥。
没有多大一会儿,拉车的穷人过来了,那人边埋头拉车边嘟嘟囔囔,天天拉车穷死了,甚时候财神爷爷照顾一下发点财,就不用受这穷罪了啊!呸呸呸!不想好事儿了,呸!颠了颠肩上的绳套,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攥紧车把,弓腰低头低低地吼了一长嗓:嗨——!一鼓气拉着车冲到了桥上,感觉车轮被什么东西硌了一下,气得还骂,喝凉水还岔气了!大清早还让石头磕垃绊…土地爷爷急得直跺脚啊。
又过了一会儿,开店铺的富人慢慢走过来了,生意人心闲眼不闲,走个路都不忘左瞧右望。结果不用说了,富人冲天作了一揖,谢谢老天爷!谢谢财神爷!揣上金元宝走了。
土地爷爷没话可说,财神爷爷摇摇头再没多说甚话。
估计俺爹受这个故事的启发,年龄越大,越是走路低头看道。俺爹很怕错过财神爷爷的照顾。于是,他把看到的东西都捡回家来。半张报纸一块废铁半个木框一条废胶皮内胎一根烂木头半把锈斧头半截扫把棍一捆旧棉纱……他捡回来,你扔了,他再捡回来……
当然,俺爹自己也主动创造和财神爷爷接触的机会,每天下班,他扛着洋镐铁锹在山坡上河滩上里开荒种地种树,顶着大太阳担臭哄哄的茅粪去他的地里施肥,穿着雨衣冒着大雨在他的小菜园里挖渠疏水,他在太阳地里锄草汗水把褂子洇出一圈一圈洗不尽的盐渍……俺爹退休后,除了吃饭睡觉,他不是在地里干活,就是在去地里干活的路上。
俺爹一辈子也没捡着个元宝,银的没捡过,金的更别提。可俺爹是个小财迷。
五
岳飞算不算英雄?杨家将算不算威猛?俺爹比收音机里的评书要讲得好。展昭算不算大侠?五鼠算不算好汉?俺爹讲的五鼠闹东京也比戏文里的内容多。俺爹记性不差,他经常讲着讲着,东拐西茬地把故事的内容无限量丰富了,这就断免不了张冠李戴,闹出些关公战秦琼的笑话。
有那么一回,俺爹讲大侠练神功,冒出个高水平的话来,打通了任督二脉。我截住他的话头,甚是任督二脉了?俺爹想也不多想,说,就是身上俩穴道。我又问,俩甚穴道了?俺爹说,可重要的穴道了!我问,凭甚重要了?俺爹说,学本事的人,只要能打通这两穴道,功夫就了不得啦。我继续追问,哪两穴道了?你告告我,在身上哪唻?
他没想到我会揪住这任督二脉不放。皱眉头想了一下,毫不含糊告诉我:任督二脉。一个在脑子里,一个在心上。我哈哈笑起来。就算到现在我也不确切知道任督二脉在哪个部位,可我知道它们绝对不在脑里和心上。
俺爹一本正经,傻闺女,你想想,只有脑子想通了心里也想通了,武功才能提高。世上干甚事不是这样唻?
这是俺那文盲爹闹出的最有智慧的笑话——脑子想通了心就不累,心不累身子就不苦。
俺爹帮我打通了人生最重要的任督二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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