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 子

　　春来了，梧桐的枯叶，随上一个冬天的远去而远去了，抑或是老去了，也许是远行了。春天刚开了一道门缝，梧桐就闻风而动，崭新的叶芽在一夜之间全都冒头，仿佛被暖风吹醒、被雷声惊起的欢天喜地的虫子。
　　温煦的阳光好像祖母的山歌。祖母的山林，每年的这个时候都会嫩芽初上的。深深沟底的积雪和凝冰，都被煞白的大雾带走了。祖母的山歌，唱出来的都是云端一样高渺而悠远的故事。
　　那时候，祖母的山林中有许多许多种树木，唯独没有梧桐树。也是在我后来见过梧桐树以后才知道世上还有梧桐树的。若干年以后，祖母像白雾一样飘走了，飘去的地方又高又远。祖母的山林绿了又黄黄了又绿。轮到我像一棵树那样长叶开花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第一棵梧桐树。
　　但我没有见过凤凰——我当然是见不到的！
　　关于凤凰的想象在逝去如飞的日子里早就渐渐淡漠，但我对梧桐这种良木的敬仰却从来不曾减弱，甚至，差不多是心怀拳拳之意而要顶礼膜拜了！久而久之，竟不知道自己是要想变成一只凤凰还是想变成一棵梧桐树。
　　梧桐的叶芽，那些令人心醉的“虫子”在初春温煦的阳光下蠕动，似也能听到它们伸展身姿时发出的清脆的哔啵之声。
　　也是在梧桐新发的时候，一个蒲公英一样的人，像蒲公英一样开花了，长出花絮了，也终于如蒲公英的种子那样随风飘散到一个她自己选定的地方。我的眼前，只剩下一个光洁的花托，花托是深绿色的，是葛藤叶一样的深绿色。蒲公英委顿、垂落的萼片如雅致的裙裾。我像一个悲情满怀的诗人那样由衷感叹：蒲公英的种子终于飞走了，到达秋天的某一个角落，再也不以我顾。也难怪，我不是土壤，至少不是那一粒蒲公英的种子可以落脚生根的土壤，它的种子飞向她自己选定的土壤才是对的。
　　蒲公英的球状花絮生出的种子四散飞去的时候，我所钟爱的梧桐也长出了一簇簇毛茸茸的球果。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结局啊，那样的结局终于没有让我善感而脆弱的心彻底失落。梧桐结出的球果多像蒲公英绽开的种子，虽不如蒲公英的种子那么洁白，却自有它的轻盈和它的翠绿鲜亮，那么天真可爱，终于成为撩动我心的毛茸茸的球果！
　　梧桐的叶子如孩子们的手掌那般大小的时候，夏天带给我的繁华真是太繁华了。田间、地头，路边、水边，都能见得到蒲公英的。灰头土脸，小巧得极其可爱，它们在努力证明已经过去的春天，也在证明正在到来的夏天。那时，最让我激动不已的是树形丰满的梧桐，浓密的叶片撑持起来的阴凉总让我想起采摘用来喂猪的葛藤叶的祖母。那时候，我的祖母一边采摘葛藤叶，一边唱山歌，我就站在旁边看着，听着。
　　渐渐地，觉得自己变成了一根长长的马勺藤，任由祖母将我身上的叶子抚摸。
　　也听泉水的琤瑽和鸣以及野蜂的嘤嗡，也吹着山风，就在这样的氛围中睡意深深。终于睡去。很快就梦见自己睡在葛藤叶上，身上盖的也是绿得发亮的葛藤叶，我的五脏六腑都流荡着青草的气息……猛然醒来，山林中还是祖母的山歌，还是泉水的琤瑽之声，还是野蜂的嘤嗡，还吹着山风，青草的气息更加清新。深藏于葱茏草木下面的流泉是不可见的，唯有不绝的琤瑽之声连续响着。祖母的笑容是清晰的，像青草叶和葛藤叶一样亲切，也像青草叶和葛藤叶一样温暖，亲切和温暖，仿佛都是毛茸茸的，毛茸茸的温暖和清爽一直延续到今天。而那时，我以为我的祖母是像葛藤叶一样舒展也像葛藤叶一样柔顺的，舒展和柔顺的背面，也是毛茸茸的……
　　若干年后，我遇到了我很愿意关注的人。当然，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够对其关心一生的。她的稚嫩的脸，竟然也是毛茸茸的！肤如凝脂，唇如涂丹，稚嫩的绒毛如芦花初绽，如新柳开芽，如梧桐树长出的毛茸茸的球果周身稚嫩的绒毛，总是“犹抱琵琶半遮面”，半隐半现在葱茏却也单纯、胆怯的“叶间”。
　　再未见过葱茏青翠的葛藤叶已经有许多个年头了。我认定我的祖母已经变成了春云夏雨，她的灵魂无忧无虑地游荡在我暂时无法到达的地方。毛茸茸的葛藤叶，如今已经演变成梧桐毛茸茸的球果，每年春天都在长出来，每年都是一样的不知去了哪里。还是伊人，又不是伊人，但都在我所魂牵梦萦的春天现出毛茸茸的样子，一到夏天，就怕生一般羞怯地隐藏起来。至于蒲公英的球花，开在暮春，开在整个夏天，开在秋天，飘散了，又飘散了，没有一粒种子能够找得回来。新的蒲公英总会长出来，像伊人，又不全像伊人，但总能开出灿黄的花来，让我满足，令我窃喜。
　　故乡的概念，终于因此变得含糊起来。是生长葛藤的山林吗？是采挖蒲公英充当草药的田畦路边吗？是在梧桐树排成笔直的长线的大街上吗？有些纠结，有些郁闷，但还是会心地笑了起来，因为终于发现自己也如蒲公英的一粒种子，说不清从哪里来，也说不清将去往哪里，一切都得听从风的安排。我很愿意关心的、宛如梧桐树结出的球果一样的人，像梧桐树一样年年春发，可爱得像一片毛茸茸的葛藤叶，青翠鲜亮的样子总让我的心安稳宁静，可爱得像蒲公英的一粒种子，总让我每天的身体轻盈而矫健。我的生命是我自己念想之种子的土壤。伊人也是一粒种子，它在属于自己的土壤里快乐成长，我的祝愿只能如风一般向她吹送，从春到夏，从秋到冬。
　　现在，我依然不能清楚地想象祖母在云端里的日子，因为已有多年我再也不见葛藤叶了；春天又来的时候，我想为住在云端的祖母放声歌唱，而此时，梧桐的新叶就不失其时地葱茏起来、鲜亮起来；蒲公英开花了，那么灿黄，新雨之后，我心留驻温热、我眼蕴含氤氲。
　　清新的春阳升起来的时候，我又如风，畅然吹向愿意祝福的方向。
　　2013-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