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间系列之：洗浑躯

　　我在北方，人家问我是哪的人；我说我是福建人。他就说，福建好地方啊，你们那里的人都会游泳吧。
　　这是两句话，得分开说。前半句，福建是好地方，八山一水一分田；后面半句呢，不对，以偏概全。把福建和会游泳划等号，这是因陌生而带来的错觉：一个省很大（一个县城我都觉得不小），出海捕鱼的、上山砍柴的、下地干活的、在外经商的……三教九流都有，不见得人人都会游泳。就像中国，这么大。老外说你们中国人都会功夫，有几个人能耍几招试试？
　　眉力村的大部分人是会游泳。他们有那个条件。村前有人工渠，村口还有一条小溪。离村子不远，还有一个眉力水库。这些地方都可以游泳。
　　在眉力村，“洗澡”和“游泳”的叫法一样，都叫“洗浑躯”。闽南语发音大致是，se3hun2su1。我没听说过有人说“走，阮来去游泳”的。都是说，走，阮来去洗浑躯。浑躯这个词用的很好，就是全身的意思。洗澡或者游泳，那可不是要全身都洗一洗嘛。躯，体也，身体的意思。这个字用得用古。普通话日常的对话里很少用它。
　　即使叫法一样，眉力村的孩子们也没有因此得了什么好处。他们要去人工渠或眉力水库游泳，也不敢大声说，“走喽，阮来去眉力水库洗浑躯喽！”这么一喊，那还游得成吗？肯定游不成。洗澡在家里洗就可以，有去大水库里搓澡的吗？我看没有。眉力村再闭塞，在游泳这件事上天下的父母们大抵有一样的心理。小孩子下水游泳很危险。报刊上常见因游泳而丧生的新闻。早些时候，邻居家有个孩子，在一个暑假就因游泳而死掉。那是一个小的水潭，水其实不深；但是水底里有脏东西，或是水草或是淤泥，谁知道呢。当时还是他的堂叔带他下水游泳的。最后别说去救小孩，大人都差点上不来。
　　眉力村前有一条人工渠。水是从眉力水库下来的。在村子前这一段，修有石堤。平时水不多，齐腰深的样子；夏季时水库放水，水深能到一米三四。人工渠里是很干净的，有碎石、细沙、小鱼和小虾，平时大家都看在眼里。大人们嘱咐孩子们当心的，是水底的农药瓶。要小心踩着碎玻璃，大人们顶多这么说。剩下的他们不管。你们爱洗浑躯就去洗浑躯。洗一整天都没事。所以小时候，我们经常在水里一泡就大半天。吃喝拉撒，除了没有吃的，其他都能在游泳时解决。
　　人工渠里正好适合来学游泳。我那时候学游泳，是镇贵教我的。镇贵他特别厉害。能游很远，能憋很长的气。还能在水里换裤衩！他大老远就潜下水，我们正到处找他的时候，他已经在水底把荣城的裤衩脱掉，然后穿到了自己身上。他是真调皮捣蛋。
　　学游泳，先从学鼻子不进水开始。刚学游泳的人，一下水，嗬，鼻子总进水，或猛喝一口水。那滋味难受！得咳上一阵才能缓过劲。鼻子真酸。或哭或笑都不是。
　　就先在浅的地方，学憋气。拇指和食指捏住鼻子，大口呼吸，闭嘴，然后扎进水里。这是学憋气。看着，能在水里憋多久算多久。自然是越久越好。初学者憋不了多长时间，顶不住，就得起来。正常情况是起来得晚了一些，已经喝几口水了才想起来：哎呀不对，赶紧起来呀。起来时必定是猛地要往上跳，再加上啊啊啊咳上一声。
　　憋气学会了，才真正开始学游泳。这有个步骤，不能跳过。你一下水就要学人家游啊游，那不行。喝几口水算是交一下学费。
　　憋气学好了。人家说，你先把双手攀在石堤上。攀紧喽，别松手。双腿呢，就使劲踢吧。踢起来，踢出水花滚滚响。踢着踢着，双手变单手，最后双手从石堤上松开。嗬！还真游起来啦！还有拿个大洗衣盆的。但洗衣盆还是太轻，容易翻掉。眉力村没有游泳圈。
　　我学游泳，是镇贵用手托住我的下巴，然后我就双手双腿齐上阵，东西南北、横七竖八地乱比划。这个方法管用。城市里的小孩，现在都带着游泳圈学。其实不如大人托着小孩的下巴学来得快。对方托着你的下巴，你乱比划一阵，就会了；人家松了手，你还不知道，还在哗哗哗地比划。这时候就游出去了。
　　游泳学会了。胆量就大了。大家招呼着去眉力水库游。眉力水库很大！水很深！水库中央有一小块陆地，有水鸭和白鹭停在上面。青山绿水白鹭归，想一下很美的。陆地距岸边得有六七百米。镇贵他能不带喘气游个来回。我们不敢。我们顶多在近岸边来回闹腾。
　　岸边的水其实也不浅。有防洪堤。堤岸到水面的高度，得有6米以上，就是两层楼高。水面到水底还有多深？不知道。嗬，不要命，那时候我们敢从上往下跳。一二三，扑通——扑通——扑通扑通扑通，大家喊口号一起往下跳。谁喊了不跳谁就没有小鸡鸡。不止要比敢不敢往下跳，还要比跳下去后谁先浮上来。小新，他很胖呀，扑通一声他也跳进水里了。我们都浮上来游走了，回头还找不着他上来。
　　每年春节回家，我都会去眉力水库看看。那个我们曾经跳水的地方，还在。不过水干了现在。好家伙！从堤岸到水底，得有四层楼高。你可以想一下从四层楼往下跳是什么样。人越长大，胆量是越小了。现在我站堤岸上往下望，一阵风吹过，双腿都要打颤。
　　我有一个亲戚，是赤脚医生。他好游泳。有时候他招呼我一起去。我是不敢去了。他说他们组了一个游泳队。他还是队长。村里的大人说，谁谁谁，上有老婆下有孩子，老大不小了，竟然还去洗浑躯！要万一出事，要怎么办！我说，他们厉害。大人就说，厉害？！拳头师傅给猪撞倒！这句话我是直译，意思是说，功夫好的人，往往容易被猪给撞倒。说的很有道理。会游泳的人，他粗心，麻痹大意，一下水游泳，边上还有人喝彩，他就来劲。于是越游越远，越游越久。最后，腿抽筋了。完了。所以凡事不能大意。
　　有一回去北戴河，大家去海边游泳。嗬，那水，真咸啊！还有一回，和呼吸、唐棣、董悭等人去乐亭，也去了海边游泳。海水还是咸！这能游的太愉快吗？不能。看边上人山人海挤在一小块旮旯地儿，游啊游，游啊游，这时候我很想念眉力村的水。
　　日后得了机会，我可以招呼大家去我的家乡游一游。

　　201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