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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神形契阔

2020-09-24叙事散文敬一兵
神形契阔敬一兵我和他们相遇,看见了灵与肉的距离,还有被这距离放大了的背道而驰的踪响。——题记一很多事情都是从一个词汇开始的。就拿团拜慰问来说,隔着春节还有三大星期的时间,彝族自治县的领导就跑到省城来慰问,对象是把青春和热血都洒在了民族地区的
        神形契阔

                敬一兵

  我和他们相遇,看见了灵与肉的距离,还有被这距离放大了的背道而驰的踪响。

                          ——题记

  一

  很多事情都是从一个词汇开始的。

  就拿团拜慰问来说,隔着春节还有三大星期的时间,彝族自治县的领导就跑到省城来慰问,对象是把青春和热血都洒在了民族地区的退休干部和工人。我曾经在这个民族地区混过一段时间,也被别人电话通知到一个名叫三倒拐的饭馆里聚会。

  打听了一下才晓得,我居住的地方在城南,三倒拐饭馆在城北。穿城而过的距离不是问题,城中心的瓦房和低矮的红砖小楼这些我过去熟悉的参照物全部拆掉了,新盖起来的无数高楼大厦成了横亘在我和三倒拐饭馆之间的陌生阡陌才是一个大问题。往南是人生的方向,往北是人死的方向。我顿时感觉到要想从城市这边走到城市那边,必须要做好穿越人类文明历史长河的准备。

  和那些退休者比起来,我最年轻都不说了,关键是我一没有为少数民族奉献过青春二没有抛洒过热血,性质上属于半路出家的人。厚着脸皮跑来混饭吃的想法在脑袋里折腾了很久,只好不断地依靠别人不想倾听的独白来自慰。

  被慰问的对象们就不同了,感觉自然得很。一进饭馆就围坐在饭桌边,彼此问寒问暖的语言只是见面的客套和过场,更多的话语还是打听菜谱张罗饭后的麻将赌局。我揣摩这大概是经历了诸如恋爱纷争、仕途倾轧、生计博弈等很多过筋过脉的事情后终于从大山下来进入了省城,彼此之间曾经结下的梁子、愈合的伤疤都不想再去翻动的缘故吧。喝茶抽烟磕瓜子之间尽是越陌度阡枉用相存的情形在显露,没有给隐藏其间的契阔谈讌心念旧恩的身影留出一丝彰显的空间。

  他们尽捡不痛不痒的话说,这本身就证明了心向往之的情愫还是很浓厚的,但也泄露了离别之后形成的隔阂和戒备。望一眼他们,就觉得他们的身体分成了两半截,一半身体留在彝族县份里疼痛,一半身体留在省城中快乐。

  一个词汇是一面镜子,可以映照出许多事情的来龙去脉。

  团拜慰问这件事情渐渐浮现出了神形契阔的眉目。

  开饭前彝族县份来的领导发表了慰问演说,还顺便把带来的该县去年遭洪水蹂躏的录像放给大家看。目的再清楚不过了。可是现场的捐款者寥寥无几。幽默含蓄的调侃声一浪高过一浪,成了各位转移县领导视线的最好方式。这个景象让我想起几天前在街上看见一位大爷摔倒在地,没有人上前伸手扶一把,都假装急冲冲赶路没有看见的情形。

  县里来慰问的彝族领导很尴尬。气氛不太协调也不太流畅,仿佛一股山风来到城市里,很快就被高楼大厦捆住了手脚变得麻木起来。

  我张望了半天也没有看见捐款箱里的票儿水涨船高,当然也没有看见郭眼睛的身影。

  此刻我特别思念郭眼镜。他要是在场的话,肯定会面对被城市的钢筋混泥土包裹得严严实实麻木不仁的人大吼起来,骂他们忘本忘德,甚至还会亲自挽起袖子把手伸到每个人的面前说拿钱出来捐献。

  这绝非我的臆断和想象,而是我对郭眼镜太了解了。

  四十多年的时间,郭眼镜经历了他最汹涌、也是最糟糕的青春,带着只有城市人才有的接近病态的白皙肌肤来到彝族县份,再从彝族县份携了花白的头发和暗褐色的老脸下山回到省城。

  郭眼镜曾经在彝族县份和一个女人恋爱过。女人特别有风韵,样子也很好看。这样的风韵被他的老乡意识到了,她自己也意识到了,只有郭眼镜一个人没有察觉到。他那确定了婚嫁日期的恋人和他的老乡,都已经走进了柳暗花明的那条路上,郭眼镜却还停留在结婚的幻想中流连忘返。郭眼镜的恋人最终还是从他的身边跑了,跑到郭眼镜老乡的怀抱里了。

  这个事实对郭眼镜来说是残酷的。很长一段时间,郭眼镜的行为,无论是颜色、气味、迹象和线条,都有社会、气候、生活的尖锐刻痕,充满了憎恨的元素。除了把自己的身体和心全部放进大山的深处,他没有其它排解愤怒的办法了。

  日子一久,他的脾气慢慢多了激愤而起的猖狂和积悱而就的孤傲成分。

  高山的属性让彝人还有从省城去的郭眼镜,有了区别草原人的率性、黄土地人的纯朴、江南人的精明能干和他同城老乡奸诈卑鄙的独特行为。

  人与物、物与人潜移默化的相互渗透中,与其说是人用行为改造自然,不如说是自然在渗透人的行为。在我的记忆里,除了走路步幅很大,脚板硬邦邦落在路上,最终导致身子像弹簧上下伸缩外,其它行为和动作都是谨慎、把细、踏实这些郭眼镜的山人行为,完全是由大山雕塑出来的,有棱有角。这样的棱角,有刀锋的犀利感,可以把眼睛的视力、感官的视力和灵魂的视力切断,从而让那些已经积累在行为里的情愫,宛如吹起的山风,更加野生、淳朴、地道、原汁原味,更有不可预料的爆发力。

  至于他为什么要从彝族县份回到省城,我想郭眼镜会说是上天的安排。他预见了回省城的结局——在沉默中毁灭,但还是回去了。他没有办法。所有的知青都回去了,他父母的坟墓已经被荒草覆盖了。换个角度说,是知青和父母的坟害了他。


  四十多年的知青生涯未必就是地狱。高寒气候、贫困地区、崎岖山路和精神贫乏没有剥夺他的健康跟自由。这是一种态度,有率性的轮廓,也有踏实的线条。回到城市对他来说是不是回到了地狱这个就不好说了,反正起初老知青在一起聚会,香烟和酒成了第二和第三语言,活络了感情却摧毁了他的身体。后来他的猖狂和孤傲,特别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江湖德行得罪了很多与他一起回省城的人,背后都骂他是山蛮子瓜娃子。

  再后来,山蛮子瓜娃子的元素渐渐随了山坡高度的降低而降低了。用他的话来说,城市的楼房是悬崖,街道是峡谷,拥挤的人群和喋喋不休的议论是密密麻麻的荆棘。它们是无底的深渊,是吞噬他山人行为的陷阱。

  四处碰壁带来的痛苦让他不愿意和一起返城的知青为伍了。说他变精灵了有点不像,说他的感官被城市的喧嚣打磨出了厚厚的茧巴更贴切。这些厚厚的茧巴把他的身体和灵魂隔在了两半边。

  从感情的角度来说,我还是更偏爱大山上的他而不是省城里的他。

  二

  郭眼镜没有参加团拜,却在几天后与我和几个朋友一道推杯换盏。这是他患了喉癌化疗了很长一段时间后,第一次在酒桌上复出。

  他一见我落座在他旁边,脸都笑烂了。今天有没有坨坨肉吃?我回答他说那是绝对的。他听后一个劲冲我伸大拇指,那意思是说我不愧是他的小表弟,晓得他这生人什么都可以抛弃,就是坨坨肉这道菜抛不掉。看样子,盐和酒积累出来的难以忘怀的情愫,因为他与喉癌这个死神打过交道而变得更加突出和迫切了。

  他一直把我当成他的小表弟。

  他知道他的小表弟曾经亡命天涯的遭遇。也知道这个遭遇让他的小表弟过早就明白了孩童换牙和换牙的必然,从此像一只受伤的成年狗,在经历了一次恶战而结束了少年般的义气,太阳出来后找到一块石板,卧下来接地气而变得踏实起来的全部过程。这个过程暗暗扣合了他在大山里四十多年生活的过程还是其次,主要是他在我身上找到了不同于他的那些老知青的东西。

  那些老知青引不起他书写的兴趣。老知青的所有经历他都亲身体验过,写在老知青这本残缺书本上的字,一个个在他眼睛里仅仅是他们的肉身在等候他们的精灵降临,要多悲观就有多悲观。他只想在一旁漫不经心阅读一下他的老知青伙伴。而在我身上,他看见了蛰伏和修行的意思。最初我听他把这个印象说给我的时候,我也暗自为心头这枚个人英雄主义的小火炬,不经意间被人发现而自豪了好长一段时间。

  记得一位作家说过,这世上就该有那样的地方,空寂玄奧,包罗万象。即便只得小小一个角落,也足够造就与成全某些人的内向、自闭、孤僻,以及他们可能有的飘渺的幻想,或伟大的沉思。写在书上的字,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

  难怪即使他把身子横放在病床上,也要小心翼翼伸出手臂绕开输液管的纠缠,用缺乏水分和气喘嘘嘘的声音打电话给我,叫我和他聊天。原来依凭他当知青时对农作物的习性了解,他知道人的情感和农作物的生长具有相同性质。生病时他在电话中话语不多,但这一点也不影响我俩类似牛鬼蛇神才有的惺惺相惜情愫,通过电话一次次在升华中越变越浓郁。

  过去他当着我的面,对一个当过缅共与无数子弹擦肩而过的老人,因为一句不中听的玩笑话而大发雷霆的情况,我现在还记得清清楚楚。因此当我看见他坐在饭桌边妙语连连时,我突然有了感谢喉癌的冲动。我以为这次喉癌降临在他身上,会把他全是岩石和隧道的内心世界改变了。结果不然,推杯换盏的表现让我发现城市物质仅仅改变了他的肉身,他的心还是由大山坚硬低温和黝黯的元素组成的。因此,每当他用饮料代替白酒端起杯子喊我干的时候,我就是“程门立雪”或者“罗门拱立”也不敢劳他大驾举杯等候,赶紧以酒杯相迎。唯独翻山越岭跨江过河从云南远道而来的徐女士他不屑一顾。

  席间朋友看见郭眼镜对徐女士不恭,特别是在我为了缓解尴尬氛围与徐女士频频碰杯的关键阶段,郭眼镜就要在桌子底下伸出脚来踹我的行为很是惊讶和不解。只有我明白其中的缘由。徐女士也在彝族县份工作过,还是郭眼镜曾经恋人的好朋友。郭眼镜的恋人他不提我这个小表弟自然也不会去提及。我现在要提及的是徐女士。当然,我对徐女士过去的了解都是来自于别人的嘴巴。

  不要看徐女士现在已近七十高龄,风韵犹存的身姿和姿色尚未褪尽的容颜,足以证明她当年是一位风情万种人见人爱的女人。她在大山里是挂在男人心灵夜晚中永远不会掉落的月亮。在那些寂寞、乏味、枯燥的支援少数民族地区工作的日子里,自然而然,她就成了无数英雄豪杰心向往之的对象。自然而然,她经不住异性灼热火爆的追求,投以木桃报以琼瑶,一次次红杏出墙。再后来,不轨行为被众人发现后,她被众人在脖子上挂一双破鞋游街示众。那个时候,郭眼镜就站在县城的街边,目睹她从自己身边被别人揪了头发走过时,成了高举拳头狂喊打死她而闹得最起劲的一个人。他怀疑自己的恋人也是经不住徐女士的唆使才跑到别人怀抱里去的。

  情感越深,创痛越烈。

  我看得出郭眼镜没有丝毫的倦意。别人的惊讶和不解,甚至背着他取笑他戴绿帽子的讥讽情形他经历多了,这种心态喧嚣制造的混乱环境反而让他霍霍的谈锋更加昌盛起来。他指着刚刚端上桌子的回锅肉说,不要看省城越变越华丽贵气,人说话越来越崇尚汉英词句混合,个个穿得周五郑王好像自己八辈子和农民身份都没有丝毫联系,可肚子饿了还是要张嘴吃,吃还是要追求原汁原味的地道土货,肠子塞满了还是要急冲冲到处找厕所屙屎。说到激动处,他手臂直挺高举,伸出一个巴掌,五指像钉耙叉开,一动不动任别人的眼光和夕阳的余晖一道从手指间滑落。

  身心的轻舟已经从群猿啸哀嫠妇夜哭的经历中沿江驶出来了这么多年,郭眼镜看见她还是耿耿于怀,这充分表明即便神与形之间横亘了无数的阡陌,两两相望互通款曲还是会在静谧之中延续不绝。这是一种情愫的本能。

  三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叶第一次在那个彝族县份见到郭眼镜的时候,铁灰色西装就把他细皮嫩肉像是长期蹲在空调里才有的光鲜和白皙凸显得一清二楚。特别是他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儿,不是把双手插进裤兜就是反背在屁股后面的情形,在闭塞落后的县份里和满街眼睛在眉棱后面发出迷惘、孤介、孤戾目光的人中间显得特别打眼。更夸张的是后来他还对我说,只要他一打领带,就可以把一个县城勒断。

  与当地人不可兼容的穿着和气度,让我晃眼觉得他是一个学者。

  机缘巧合的是他刚好在一个缝补衣服的铺子里请人装裱他写的字,进入眼帘的情况终于使我确定他是一个千真万确的学者。他装裱的字体显然是临摹下来的,但这并不表明他的字没有自己的骨头只有被临摹者的外形,字体上留下挫、拍、揉、线、扫、跺、拉、擦、抑、砌、划、刮、涂和摆这些痕迹就是一个证明。他喜欢这些痕迹但我不喜欢,我只喜欢郑板桥乱石铺街的字体,藏巧于拙。

  如果这个时候他不用过于花哨的颤音唱跟着感觉走紧抓住梦的手,我想他是一个学者的认识会在我未来的日子里生根开花的。他一唱歌,花哨的颤音配上摇头晃脑的动作,不要说大知识分子,就连小知识分子的模样都被他自己彻底颠覆了。可以说,假装斯文就是他当时给我留下的第一印象。理由有两点,一是轻浮,像一个四下漫无目标逡巡的漂泊者。二是神情杂芜,缺乏知识分子的矜持和稳重。

  同样的装束同样的细皮嫩肉让他和我的眼光长久地交织在了一起,我的怀疑和他的惊异成了心有灵犀的媒介。

  我俩就这样在一个阴云无法坠落的天空下站着完成了我们相识的仪式。我带给他的省城气候、滋味和新鲜感让他一个通宵都无法消化无法平静,第二天他又邀我到他的宿舍里去以话下酒。

  我从东风大桥扯到北门大桥,他就用他的旧日印象在一边附和应正。东倒西歪的酒瓶子,卤猪尾巴,昏暗的白炽灯和一地的烟锅巴成了旁听者。我从锣锅巷的小偷讲到东城根街上敢在人群中螃蟹一样横起走路的超哥时,他更是挽起袖子把神采奕奕的一张脸贴在了我的面前。听完不过瘾,他干脆轰然响起了他的歌声,有魂断蓝桥,有跟着感觉走,还有读书郎。

  他的歌声说老实话很劣质也很粗糙。初初一听我就浑身起鸡皮疙瘩,觉得自己先是被拙劣的声音破坏了情绪,然后又被无情地捆绑在了一个前途未卜的热带丛林中。耐着性子再听一会儿,我就发现他自我暴露出了非知识分子的本来面目。歌声就如同握在他手中的一截铅笔,除了笨拙一点都不好看,更谈不上灵气了。再往后听,他已经不是唱歌而是哭泣了,泪流满面的,使人不由自主就联想起了古人说的“唱歌兼唱情”这句话。

  哽咽使一首歌曲成了时断时续的拖沓调子,成为了一段悠远蜿蜒直抵内心的娓娓叙述。一个人,一杯酒,一支蜡烛,独对苍天,想一想曾经的过往,用力遥望未来,那里是不是有天籁萦绕天堂,是不是有不老的面孔在等待自己,是不是有无忧无虑的欢快取代自己现在已经渐渐下沉的身体和情绪而燃起的曙光在召唤?如果歌声里没有他的乡愁,没有成长中坎坷和痛苦特别是难言之隐制造出来的亲情之外的美好回忆,没有他所有往日时光里的伙伴这些藏在他心底最柔软最美好的缱绻,他是不会唱得这么动情和投入的。

  歌声是你在遥远的大山里回忆思念省城的寄托方式。我才说出这句文绉绉的话,他一把抓住我的手,使劲摇晃着高喊:小表弟,你是我的小表弟!

  听说过“蛊”的传闻吗?

  一个人的身子无论走多远,思念家乡的灵魂,永远都会像南太平洋上的那些女子一样,用她们亲手调制出来的蛊药拴住游子。

  神形契阔。神形契阔。我连喊了两遍,根本没有管他懂不懂的。

  四

  屈指算来,我离开那个彝族县份也有二十多年了。如果不是我那没有血缘关系的二哥死了,我离开那个县份的时间不晓得还要延长到哪个猴年马月。别人都说人生的尽头是神灵的开始。二哥现在成了神灵,我当然要去拜见神灵。慎终追远的缅怀和尊重是一方面,更多的还是我想面对神灵赎罪。

  去之前,我给很久没有联系的阿甲打了一个电话。她风风火火的声音虽然有些沙哑,少了女性甜美柔软的成分,但依旧驮载了大山才有的那种无所不在无所不透的色彩、气味、伸手可触的质感、以及安宁河的潮湿这些元素沿循信号走进了我的耳朵。这些元素能量充足,让我在这个炎热的夏天晒得干枯脱水的皮肤,一下子就潮湿得可以长出青苔。

  我没有问她再婚了没有?也不晓得她脸上象征着女性血液和脐带的高原红颜色,是否促成她有了自己的孩子?提到孩子,我就想起了她曾经一直憧憬着怀上孩子的所有虔诚期盼的情形。

  日诞,始于夜殁而潮红。怀上孩子的女人,就是拥有了两个世界全部涵义的女人。即使没有怀上孩子也不要紧,阿甲始终没有离开过大山,这让她的身上依然拥有两个世界的全部涵义。一个是肉身的她,一个是肉身的大山。两个世界的涵义在她身上同时栖息,让她的性格与情愫特别瓷实也特别泼辣和自由。与她相比较,我就缺乏同时拥有两个世界的涵义。所以我这个男人就显得很单薄也很懦弱。我的单薄和懦弱是来自于身体和精神被分别流放的结果。

  一个人带着美好的幻想离开自然去追寻理想的王国,往往都会在长期的颠沛流离和迷茫后发现,原来理想的王国,就在自己出发的那个地方。

  我居住的城市到那个彝族县份的距离、海拔没有变,但时间却被高速公路和成片成片的楼房缩短了,仅仅只需几个小时的车程。我还来不及打盹,就感觉是从一条街道来到了另外一条街上。过去那种风尘仆仆从城市到乡村的异乡人情怀,已经被楼房,还有多如牛毛的商人挤到了周围的山峦上。好在,太阳像水一样泼洒在大山上的光和色,还是那么格外地灼亮与浓艳。山峦的线条和轮廓,经阳光照射,仍然散发着野生的气息。雨天走在大街小巷的彝胞,说的彝话,写出来的彝字,抽出来的兰花烟味道,蹲在山头晒太阳和晚上蜷缩在火塘边取暖的习俗,还有装在他们脑袋里面的支格阿鲁这位彝族神话传说中的精灵,依旧像落在我身上的雨水具有不变的液体属性。

  旧有的事物和习俗一边在湮灭,一边又被隐密地传承。这种矛盾现象与其说是地域性质的区别,还不如确切说成是冥冥之中神灵的安排。

  二哥的遗体安卧在有机玻璃做成的棺材中,四周围满了怒放的塑料花。一床大红被窝盖在他的身上,只露出了一个蜡黄色的脑袋。黝黑和蜡黄色交织覆盖在二哥的脸上,过去那种殷红的色泽已经被这两种颜色瓜分完了,甚至连木讷、一根筋、懦弱、憨厚这些元素的蛛丝马迹也看不见了。他的脸成了一片彻底裸露的荒野,萎缩的咬肌后面原本蛰伏的话语也全部干枯了。二哥身上的血流停止后,他的卑躬屈膝、窝囊、懦弱、木讷、内向、谨小慎微和一根筋这些血液属性也就彻底停止了。剩下来留在在他身体干枯河床上的,仅有一把白骨和尚未风干粉化的皮肤。

  车队驮了二哥的骨灰盒浩浩荡荡从县城往县郊走,一路上赶集的人却潮水般往县城里面走。一座城池就是人和神灵来来往往的驿站——新生儿来到这座城池的时候,就有亡灵从这座城市离开,给新来的人腾出位置。

  在一条出县城的路上,大块大块游走的云朵和路边的杜鹃花见证了我们和神灵背道而驰的过程。但是,真实的情况是我们大模大样把神灵送出城市的时候,先前被送出城市的神灵同样也大模大样地返回了城市,只是我们熟视无睹,或者说没有人愿意退回到历史的深邃中去,让伤人的场面重现于眼前。

  我去过很多城市。如果不是因为历史悠久的方言、传说、河流、古树、古迹、老房子、地方习俗和泥土这些元素的话,我是绝对不可能把这些陌生的城市,从我熟悉的城市里区分出来的。这些元素是我区别城市之间特色差异的依据,也是一座城市历史文化的底蕴所在。缺少了历史文化的底蕴,一座城市的特色就失去了肌肤丰腴骨骼强健所赖以继续存在的血脉。一座城市的灵魂,大多栖居在上面这些元素最集中的地方。

  人的脑袋想与神灵背道而驰,但身体却背叛了脑袋的想法。

  傍晚我在一间茶室里见到了阿甲。她的体型基本上没有变,消瘦得像只秧鸡,但不影响富有韵致的曲线美感。大概是为了表达她对正式叙旧的庄重感吧,脸上抹了厚厚一层垩粉,把缀满星辰的雀斑遮盖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我俩说起了很多共同的熟人,话题自然也就慢慢转移到郭眼镜的身上来了。

  我才说出郭眼镜的名字就如同是捅了一个马蜂窝。从她嘴巴里面飞出来的每一个字,就是一只横冲直撞的马蜂。马蜂的色泽寒冷,嗡嗡的声音带有刀锋嗖嗖划过我头顶的犀利质感。我暗自庆幸这些马蜂不是冲着我来的同时,冷汗热汗顺了脊梁泠泠而下。她对郭眼镜如此敏感又如此怨恨,想必其中自有一段男人和女人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情仇。我不能刨根探底打听,只能边听她发泄边设想如果是郭眼镜此刻坐在她对面,绝对早就被马蜂蛰得鼻青脸肿体无完肤了。

  看得出来,郭眼镜曾经是她心目中的神。只不过这个神早已插上翅膀从她的内心里飞走二十多年了。大约阿甲的本意仅仅是在我面前通过一场发泄,彻底摆脱被神束缚的状态。可她自己也没有预料到情愫的变化会是这个结果——神的束缚没有赶走,语言却不由自主变成了马蜂,伤了神也伤了自己。

  好不容易她才意识到自己过于冲动在我面前太失态了,她慢慢减少了话语让矜持重新回到她的表情中。这个意思很明白,她还是想听我说郭眼镜的近况。等我说完郭眼镜得了喉癌,才结束了漫长的化疗平稳下来时,汹涌的泪水已经把她脸上的垩粉冲成了两道弯弯拐拐的河床。

  回到省城后,我把关于阿甲的情形告诉了郭眼镜。郭眼镜听后大张着嘴巴半天没有说出一句话。他的模样明晰地告诉我,他在彝族县份思念省城,回到了省城又在思念彝族县份。并且,他说不出一句话来的那种寂静,让我感到了思念才有的那种伤心伤肝的难受。

  如果你给世界归还一秒钟的静寂,世界就回馈给你一秒钟的梵音。

  不晓得遗留在彝族县份的他的神灵,是否感知了省城这边郭眼镜的身体所腾出的安静?当然,我也不清楚在省城的郭眼镜,是否依凭我的述说,体验到了阿甲隔着千山万水传来的翩然怀念?

敬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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