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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树的倒影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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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的倒影
  冯六一


  写苦楝子,其实是想写一些人和事。那些人和事,在我的记忆深处,经常莫名其妙和苦楝子闪烁重叠在一块儿。也许是枣子样的苦楝子其状如那些女人清秀的脸,或者是其味如那些女人涩涩的心境。
  东井岭上樟树居多,还有几棵桑树和槐树。苦楝树长在一条老巷口边上,就一棵,很孤独的样子,紧挨着阴湿的堆放芦苇垃圾的墈边。岭上住的大多是水上人家,就是在江湖上打码头,斗风博浪跑船营生的。那个年代,每家每户都是崽女成群,为了增加些收入,船工家属开办了芦席编织厂。男人在水上漂泊,女人在家拖儿带女锤芦杆编芦席,从早到晚,满岭子都是噼噼啪啪的锤芦声,女人们的喊叫声。我们这些小孩子,回家书包一丢,就坐到了芦苇堆边做事,作业都没有时间写。每天编芦席剩下的碎屑渣滓,都倒在岭子西面这棵苦楝树边的一堵石块垒砌的墈下。
  苦楝树影在日光里,像一把漏风漏雨的洋布伞,被谁随手丢弃了,正巧倒挂在墈上。但苦楝树好像不择地方,蹿得很快,自顾自地茁壮。冬天,苦楝树的叶片大多被寒风搅掉了,稀疏的枝干,暗紫色,望过去,线条显得繁杂零乱。剩下的几粒干黄苦楝子,在一种空落里,抵着冷风好像在眨巴眼皮。春天来了好一阵子,苦楝树花才开,浓密的青绿间,点缀碎碎花朵,淡紫色,把一条巷子溢满了清苦气息。而到盛夏,结果了,树上叠叠的叶片之间,挂着的苦楝子像许多青铜铸出的小铃铛。苦楝子的表皮,那些细密的点点,仿若女子脸上渗出的雀斑。我后来才知道,苦楝子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金铃子,可入药,性苦寒,行气止痛。
  水姑娘家在老巷口,与苦楝树为邻。她是家里的老大,为了帮家里减轻负担,上完初中就没有读书,到单位上班了。她父亲是客运站的领导,同一批招工的女青年,有很多分在货船上,她被照顾安排在行走洞庭湖附近乡镇的客班船上当售票员。每天早出晚归,不用逆水行常德,顺流漂汉口,经常不着家。我们住在一栋平房,一个西头,一个东头。她弟弟是我的铁哥们,有时候吃饭谁家有荤腥,都要悄悄地多夹几筷子出来分分。他们家喊母亲不像别人家喊恩妈,而都是直呼老娘老娘的,起始听,觉得没分寸,对长辈不尊敬,时间久了,岭子上的人倒也品出了几分格外的轻松和亲昵。水姑娘很多事我是隐隐听来的,所谓隐隐,一是别人巷头巷尾背着说道,声音压得低低的,我经过时似听非听;二是来源,有多个版本,具有一定的模糊性。我说不出那些隐秘的情形吸引人,只是想说说这个和我姐姐一般年纪的水姑娘,在我心里所留驻的影像。
  她年轻时有几分姿色,穿著朴素,性情随和。我经常找她弟弟玩,看见她家的墙面上,挂着一幅彩色照片,水姑娘穿着绿军装,红领章红帽徽,还有红嘴唇,很明显,都是照相馆涂描上去的。那个年代的时尚,不光是男孩子喜欢军装,女孩子也是不爱红妆爱军装,借也要借来穿上照个像。
  岭子上的人都以为,凭她自身的条件,父亲又是个领导,会找个条件不错的好男人疼,厮守恩爱一辈子。可世上的事情总是有些出乎意料,虽然水姑娘的婚姻大事与岭子上的人没有丝毫瓜葛,但心里总觉得她和他们开了个玩笑。现在回望过去,很多事都安排好一般,像一尾入网的鱼儿,你大不了扑腾几下,任何挣脱都是徒劳。我越来越相信命运了。其实,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轨迹,这也许就是日子起伏的波澜,纷呈的色彩,构成了生活丰富的多样情态,以及每个人行踪的不确定性。其实,我们心里默然按一种模式编排别人时,很少有人清醒知晓,自己都是被命运用一种模糊的笔划随意在流逝的时间上涂抹删改。
  水姑娘和她一条船上的轮机长好上了。那个男人单单瘦瘦,很精明的样子,已经结婚了,住在街河口家属院。当时我不可能知道这事,因为还小。这是后来的事实,都知道了,我也知道了。
  客班船每天从南岳坡码头起锚,走一样的水路,逆水浪花扑打,顺水压着浪花。船舷边哗哗的声响,像洞庭老人不歇气地絮絮叨叨。除了几条漂上漂下的船只,四围一片白茫茫的水。偶尔可以看见几只鸥鸟,在船尾浪花里追逐,叼起小鱼儿;或者一两只洞庭湖里的老麻雀,在波浪上跳跃嬉戏。沿岸的丘陵、苇荡、沙洲、湖滩、垸堤,景色单调,荒芜寂寥。周而复始跑一条航线,使人倦怠而呆滞。
  在陆地,距离在心理上仅仅是一种阻隔;而在江湖,距离在心理上几乎就是一种隔绝。深不可测的水,危机四伏的水,令人颤栗,更容易让船上人与人之间产生信任和依赖,抱成一团。舱面舱内,船上生活的空间只那么大,也只那么几个人,天天面对着,一个锅里盛饭,一个甲板晒衣,彼此熟悉得可以嗅出体味来。在这样的情境中,水姑娘和轮机长碰出火花,似乎也在情理之中了。可是感情如此浓烈,在那个缺乏情趣缺乏包容的年代,其结果可想而知。风言风语四起,轮机长的妻子甚至跑上船去闹腾,把她的脸都抓破了,她只能躲到船舱里哭。几天过后,水姑娘倔犟地扬起脸来上班,只是很少言语,变得沉郁了。
  后来,水姑娘也谈了几个男人,都没有成。水姑娘有个年龄只小月份的姨表妹,模样清清秀秀,性格文文静静,和她无话不说。姐妹俩在东井岭上经常手挽手,宛如一双亮丽蝴蝶,飘进飘出,逛大街、看电影、扯闲白。东井岭上年龄相仿的女孩子一个个都嫁出去了,不知什么缘故,正当花样年华,表妹和她却不与年轻男人相往。岭子上的人说说道道,她们全然不顾。水姑娘的姨表妹一直陪伴她,到年近四十才嫁人。男人是一个市属小企业的厂长,破产后自己做工厂原来的产品,他们的孩子现在英国留学,姨表妹的生活还算圆满。岭子上的老人说,她命里姻缘等的是这个男人。
  据说,水姑娘现在还和轮机长保持着暧昧的往来。她父母的丧事,都是轮机长帮着操持的。一天深夜,岭子上有人在东风广场边的树影暗处看到水姑娘抱着轮机长怨泣。水姑娘现在年过半百了,而轮机长已做了爷爷,他们俩还保持这种暧昧的往来,我想,这里面肯定有许多可歌可泣的情感交融,有不弱于石烂海枯的承诺。婚姻是什么?是阳光下的一张纸,还是夜晚灵与肉的相拥。对这些构筑社会伦理的宏大论题,我只能轻轻问上这么一句,但我知道水姑娘和轮机长的爱情是真实的。几十年像洞庭湖水流逝的光阴,可以见证。可到底怎样来看待水姑娘呢?轮机长有一个完整的家,似乎还有旧式中国男人的享受。而水姑娘那一张脸由春天丰满的苦楝子变成了秋天干瘪的苦楝子,一颗苦涩的心还悬挂在冷寂的秋风中期待。我相信她在用尽心力燃烧和轮机长的爱情,不然,她的余生就只剩下怨恨了。如果让水姑娘回到她的春天去,我们还是只能看到她自己的选择。一棵树是有神性的,它为什么长在东井岭上,它又为什么长在水姑娘的家旁。
  苦楝树还使我想起了一个女人。她是一个从川江下来的船工的妻子,在古城南区的“三八连”拖板车,那可是个卖劳力的苦活儿。每天不见光就出门了,昏黑才归家,在车站、码头、商店、工厂、农场到处拉货。几百斤重的各种货物,上岭下坡,石板道,泥巴路,一个女人拖着板车满城跑。写到这里,我心底沉沉,眼角有些湿,定格的镜像里弥漫一股浓浓的酸楚。东井岭上有十多个这样像牛一样负重的女人,都是我同学和伙伴的母亲,我很敬重她们。我小时候和伙伴去帮着他们的母亲推过板车,那些女人低着头弓着腰,额头和脸颊渗出黑色汗渍,憋着身劲,脚上的胶鞋,几乎是在地面上磨,往前挣扎时,每一步都要摔碎几瓣汗珠子。
  这个川江下来的船工的妻子,很豪爽,抽烟,喝酒,说话扯着喉咙喊,身板也壮实得像个男人样。老公长年在外跑船,很难回来一趟。她寂寞难耐,休息时经常和住观音阁搬运社的一个男人一起在家里弄几碟小菜喝酒。那个男人现在还在,我经常看到他端着一只精致酒杯,时不时抿上一口,但已步态蹒跚了。不知他迷迷蒙蒙的眼睛,是否还依稀晃过那个曾经入怀的女子。那个男人倒少言语,她的声音震得灰起。我们小孩子不懂那事,只当是她家的客人。但没过多久,东井岭上就弄出了一件震惊古城的事件。
  文革末期,恩怨丛生。因为没有目睹那个夏天的晚上所发生的事情,我只能用据说这个词,叙说事件的概貌。女人隔壁邻居的男人是一个造反派的头目,曾在家里私藏枪支,被她检举过。晚上女人和搬运社的那个男人关着门喝酒,而冲进去与她有宿怨的人则说他们在巫山云雨。这很关键,在那个年代决定着事件的性质,男女私事是可以定罪的。女人被剃了阴阳头,挂着破鞋,送到了居委会的工人纠察队,关在黑屋里。男人被打断了肋骨,送到了医院。
  第二天早上,关在居委会的女人不见了,家里人只在东茅岭养路总段旁一个池塘边发现了女人的鞋子。可大多数人不相信这个平日里逞强好胜的女人会这样绝,还巴望着。过了两天,有人说傍晚时分在巷口那棵苦楝树下看到了女人。又过了两天,女人从池塘里浮起来,这下大乱了。古城传出了事件的各种版本,还有的虚传说是女人被打死后抛到水里的。那个民愤沸腾,穿梭的人流把个东井岭当作了大看台。大热天,闹腾了将近半月。其实,受害人家属倒没有怎么了,是激愤的旁观者起哄。俗话道,屎臭三分香,人臭无抵挡。停柩的日子里,东井岭上很多老人都被臭熏得受不了,跑到外面去住。实在无法收场了,只好由公安出面,强制处理。出殡那天,殇伕带了几层口罩,棺木上淋撒了许多花露水。那种浓浓的臭味,历经多日,才慢慢在东井岭上散去。最后的结局,隔壁带头闹事的男主人遭受了七年牢狱之灾后,回来不久就辞别了人世。另一个起哄的女人也饱受苦狱,郁郁而终。一点邻里的小恩小怨,在那个年代失去律条和人性的约束,泛滥成了深仇大恨。自此事件后,这几家的气象日见衰微。
  这就是那些经常莫名其妙萦绕心怀,和苦楝树上的苦楝子重叠的一些人和事。我觉得,那棵苦楝树隐含了一些人的命运,而发生在那些人身上的那些事,是从树下的土壤里长出来的。悬挂着的苦楝子,总使我想起那些女人有时闪烁光泽,有时失去光泽的脸。而形似枣子可以入药的苦楝子的味道,我小时候好奇地尝过,苦苦的,涩涩的。
  好在那棵隐含一些人命运的苦楝子树,早被人伐掉了。

  《奔流》2015年第二期
  谢谢楚些兄、张可编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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