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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呼啸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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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太阳落水后,暮色降临了。折腾了一天的村子慢慢安静下来,只有溪水在隐隐作响,湿漉着人的心境。遮手一望,出现了一个影子,背一口剃头箱夹一把雨伞踏雾而来的影子。清脆的脚步,仿佛是从人的心里踏出来的。一晃,却又不见了。哦,是个幻影。
       村子并不虚幻,是个大屋场,清一色的彭姓。幻影呢,好像是个剃头匠,叫彭大早的。
      是个手艺人。四十多岁的样子,瓦刀脸上没什么肉,并是寡白的。而一身蓝卡叽中山装,口袋里插一枝水笔的装扮,又表明很讲究。太阳刚出来,沿着溪水一路往前走。走到中门李,狗便汪起来,汪了几声,又不汪了,摇尾巴,嗅他的裤脚。这是有原因的,在于他身上散发出的气味很特别,让狗们喜欢。乡中的狗,很少咬齐整的人。
      谁会排斥一个齐整的人呢?
      狗尾一摇,把他送进了我家的堂屋。气味还真不同,有股檀香味。闻一下,能让人安静下来。狗伏在地上,一言不发。我坐在门墩上,晒太阳。太阳,也不动声色从后山上射过来,落在地上,看得清不紧不慢的速度。这舒缓的速度里,他把剃头箱和雨伞放下,放在进门的磨盘上。然后喊了声——老板,打搅了。声音不大,却有力。叔公、还有我爹立马出来接应。爹转身去厨房打热水、拽了毛巾放在脸盆里。叔公也把木椅摆在堂屋正中,背对家神位。水,放在离椅一尺的地方。老家伙优先,慢吞吞地坐上去,坐出一番应有的味道。
      阳光一片明亮。明亮的光里,彭大早打开了箱子,取出雪白的布袍和一条暗黑发亮的荡刀布。荡刀布儿往木椅的横档一系,悠悠地晃。然后,将叠得齐整的白布袍嚯地一展,套在叔公的身上,系牢。旋即,白色的气味在空中弥漫,一股温暖也随之而来。我在意的却是那口木箱。箱盖上刻着些散漫的云纹,还有奇怪的梅花图案,仿佛凝结了不少岁月。箱内放着推子、剪子、毛刷和小圆铁筒什么的。还有个记账本和一本发黄的书。看来,这瓦刀脸也断文识字。而一把把锋利的剃刀卷着,插在一段段弓起的帆布带里,收敛了一箱的光芒与力量。他瞟了我一下,一脸严肃。那会儿,正在给叔公洗头,尖尖的指甲壳儿在斑驳的头发上抠。叔公的头上长了几个肉坨,一般人招架不住,只有彭大早合意。不紧不慢抠头的样子,让我忽然明白,不管谁的头,不论身份贵贱,在艺人的眼里一律平等,有如佛家的众生平等。或许这当儿,每个人的脑袋不再是具体的脑袋了,而是一个个生命的符号,融入了太多艺人的情感和生命的底色。这一点,叔公、还有我爹自然不会明白,他们只晓得头发长长长深了就得剃,由艺人的手调摆。叔公是个大字不识而妄自尊大的人,平时要是谁摸了一下他的头,肯定要跳起脚来骂个狗血喷头。现在,乖巧得像个孩子。似乎只有此刻,彭瓦刀才获得乡人足够的尊重,也显出他存在的意义。
       手指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地动,时间在指缝里一点一点地滑过去。时间是个怪物,能改变许多东西。譬如,老头儿的头发更白更少了,人也越来越老了。或许,改变的还有别的什么。
       洗完头,老家伙眼一闭,养神,进入了休闲状态。哦,一个奔波劳禄的农人平时是闲不住的,只有此时才能安歇下来,显然是一种难得的心里安宁。彭大早呢,也得了一次技艺演练。两者之间,似乎达到了某种默契。他一溜碎步从木箱里取出那把剃刀,慢慢掰开,叉开兰花指捏着,轻盈得如拈花微笑的观音。刀子一抡,满屋子有了锋利的锐感,雪白的光芒照得人很舒坦。唰,唰,唰。刀在荡布上一走,更加雪亮了,照得见人的影子。他潜意识地弯下腰,瞄准了方向,下刀。极薄极薄的刀锋一走,哧哧哧地一片脆响,便落下一片白白的头发。我把耳朵贴上去,听见了刀子的走动声,那是一种细脆得让人飘然入梦的声音。如蚂蚁在沙地上走动,像棉花在风中绽放。细腻,柔和,亲切而又极有质感。似乎感觉到新的日子会从这里开始,新的事物从这里发生。听久了,好像什么都没有,走进了一片迷幻与空暝。
      屋子里出现少有的寂静,没人说话,也没有狗吠,阳光无声地滑落,仿佛在虚空里飞渡。我也不说话,静静地呼吸着散发出来的檀香。或者,看一下阳光射进来的样子。阳光射在地上,一寸一寸地移,让人分明感到时间没有静止,又觉得这寂静好像是为彭大早设置的。在无比宽大的静里,他凝神屏气,抽空了一切杂念。刀儿一动,一千人间的烦丝削去了。又一动,一千烦丝又没了。来来回回地动,一刀一刀地动,人世间的烦恼刹那间不见了,仿佛得了新生。也许,这烦恼谁都有吧,藏在各自的心里,藏得很紧。或许在这种静里,彭大早的生命才是最鲜活的,找到了劳作的快感,得了一丝人间的快慰,甚至把自身的存在给忘却了。我也忘却了自身的存在,只看见叔公闭着眼,在养神儿,享受这难得的沐浴,进入了无比美妙的梦境,不知不觉响起了不可思议的鼾声。刀,在彭大早的手里畅快地游走。光芒兀自晃动,好像不是人在剃,而是刀自个儿在剃,似乎有一种不可知的力量牵引着。庸常的活儿干到这种状态,真有点不敢想象。
       刮完最后一根绒毛,叔公的头成了一个光溜溜的葫芦。大爹,完工了。叔公没反应,还在神游韵味呢。大爹,剃完了。老头儿仍迷迷糊糊地打着呼噜,没听见。我俯下身子捂着叔公的耳朵大喊,大爹,搞完了,搞完了!至此,才从悠远的梦里慢慢游回来,缓缓睁开眼睛。啊,就完了?是的,完了。彭大早欠了欠身子,重复一遍。老得一团模糊的叔公用枯枝般的手,摸了摸头,才相信是真的。彭大早想淡然一笑,瓦刀脸上却没挤出半丝笑意。至此,我才晓得世上真有不笑的人。不到半晌,他把叔公、爹和我,还有几个小家伙的头发打理得有棱有角,色泽鲜明。最后,从口袋上取出那枝水笔在账本上划了几个圈儿。木箱一挎,雨伞一夹,道个别,又转向另一户人家。
      叔公摸了下他的葫瓜头,吁了口长气,叹一声,哎,大早的手艺好是好,终究上不了台面,充其量是下九流。我很惊愕,倒觉得彭大早是个很齐整的人,浑身上下透着一股斯文气,甚至有一股隐隐的硬气。
      听说,他有三种刀。一种给刚满月的娃儿剃胎头,一种为老去的人剃阎王头。还有一种呢?给一般人用。这些锃亮的刀儿,悬搁在家里的神龛上。每要用时,燃上一炷檀香,默默念叨一番,然后极小心地取下,插入木箱的帆布套内,不能拿错。弄错了,不吉利,良心也不安。这些刀儿受了檀香的熏染,便有了灵气,也容光焕发了。
      他在时间里数着日子,一天一天地数。好像在为别人数,也在为自己数。数着数着,人们的头发便长长了,日子也溜走了一些。终于要给人剃头了,木箱一背,顺水而来。沿着溪水走,其实也是顺着日子的方向在走,他那笔直的身板不动声色地映入了水里。这是无意识的。水像一面镜子,悄然把他的行程照亮了。梅溪这小小的天地同外界一样,每天都新的生命降临,也有人在时间里老去。这生死更迭的路上,彭大早便成了一个不可忽视的连接点。比如村庄里许多刚满月的娃儿的胎头是他剃的,谓之度关。没错,人一生有很多关口要过。满月为一关,十二岁为一关,三十六岁为一关,六十岁又为一关。这满月关是人生的第一关,不度一下怎么行呢。办法是剃胎头,剪指甲,用红纸包好,写上生辰年月,塞入墙内。我的胎头便是他剃的,那天早晨,他坐在我家的地坪里,挂好荡刀布,取出刀,荡几下。刀在阳光里一晃,闪出雪亮的光芒,让人见了就怕,敞开小嘴大哭,差点把日头哭晕了。娘抱着我说,树上的猫公头(猫头鹰)咬人哪。彭大早却不急,放下刀,轻轻地唤,顺手将一个不知蘸了什么的指头朝我嘴里一塞,果然呜呜了一阵,不哭了。刀儿轻轻一荡,开始剃度。一晃一晃的刀锋里,我便出落成一个溜光溜光的小和尚。接下来,剪手脚的甲壳。一剪四季平安,二剪长命百岁,三剪聪明灵慧……剪一下,念一句,又剪一下,再念一句,给我以后的成长带来无限的祝福。胎发、指甲儿什么的,用一张备好的红纸包着,抽出水笔写上生辰年月,交给爹娘,塞在墙壁缝里。这样,就算度了关。事后,村人都说彭师傅太神了,连满月的娃娃也驯服。这家伙抿嘴想笑,却没笑出来。神个啥呢?就给娃儿喂了点蜜糖。直到现在,我能平安地活着,而且精血旺盛,可能与他的剃度有些联关。仿佛刀锋一闪,照亮了我前行的路。佛教上有剃度之说,是由俗念丛生的世界走向清静空明的世界。这样的剃度,是放下,是绝尘,是新生。彭大早的剃度呢?是祝福和希望。
     乡中老了人也请他剃,叫剃阎王头。而每次都陷入一种莫名的惆怅,觉得许多人的影子一晃不见了,找不回来了。每每刀一收,又像收获了不少死亡气息。此刻,他想了很多。赶紧穿了个齐整,木箱一背,匆匆出门,怕错过了时辰。可匆匆而出的身影又落入了溪里,天上的一切也映入溪里,便有了一番天上人间的味道。进屋孝布一系,腰一弓,跪下,向死者作了深深一磕。热水端了上来,死者仍坐在椅上,坐成一种作别人世阳间的状态,可惜不能睁开眼再看一次美好的阳光和血脉相亲的家人了。这是怎样的让人揪心呢?!这种离世的惆怅,映入彭大早的内心,让他不由倒抽了一口冷气。身子、手和头都由人扶着,白布袍照例系上,任何环节一样不少。只是不再剃光头,得全须全尾的。剪头发,修胡子,夹鼻毛,掏耳朵,整理得入丝入理,似乎容光焕发了,还在脸上施点粉儿,权作美容。丧家神色戚然,彭大早也一片戚然,更多的却是庄重。生生死死一条线,今天给你剃了个阎王头,说不定自己哪天双脚一蹬去了,谁又给他剃最后一个头呢?那天清早,我看见他给叔公剃完最后一个头,收拾好工具,从屋里出来,盯着一块天望了一会,长叹一声,似有一股巨大的空虚和人生的渺茫。他用薄薄的剃刀,不知照亮了多少新的生命,也送走了不少老去的亡魂。一把庸常的剃刀,融入了太多乡人生命的章节,成了乡村生命的一种维系。那天上午,吁了口气往回走,走到田埂上,忽然有一种隐隐的呼啸声传出,是刀的叫声,充满了锐感,像在急切地呼唤。凝神一听,什么也没有。走几步,又出现了。贴耳再听,却是空的。岁月里的东西用久了,吸进了人的体温和血气,潜入了某种神秘的灵性,刀光一闪,会发出奇怪的叫声,让他有些不安。没过几天,他爹双脚一撑,去了。
      而他内心的惆怅远不止这些,他最怕见的是女人,尤其见了年轻女子会不由自主地紧张,更别说给她们开面了。早些年,出嫁前的姑娘是要开面的,修眉毛,刮脸腮,用细线将一根根绒毛儿绷紧拔掉,弄出一副容光满面,便可出嫁了。那时候,彭大早刚二十出头,瓦刀脸上还有肉,见了人也闪出几丝笑意,尽管是抿笑,也算还有笑。那年春上,郭爱姑还未出阁,远远地看见彭大早背着小木箱拿了把雨伞从门前走过。丹凤眼一撩,喊,小师傅,会开面么?然后噗哧一笑,满眼风流。女人天天在门前望着彭大早来去匆匆的身影,那高大的轮廓太熟悉了。现在,小师傅站在面前,又仿佛一下子认不出来了,胸口却在咚咚地跳。彭大早叉开手指按在女人的额上,薄薄的刀儿在光洁的脸上游走,好像在风平浪静的河流上飘移。女人受不了来回摩娑,内心的渴望汹涌而至。没省过神来,壮实的躯体便被女人搂住了,樱桃小嘴发出梦呓般的大呻大唤,要了我吧,要了我吧。此刻,彭大早不由自主全身发抖,冷汗直流,那剃刀咣当滑落在地下。女人火烧火燎,折腾了半天,不见动静,长叹一声,他娘的原来是个太监哪。
     几乎是黑着一张脸逃出那间屋子的。走在路上,似有无数双眼睛投来鄙夷的神色。他天生性无能,长到人长树大,身体的某个部位从未勃起过。你想,一个精血旺盛的汉子,却无法面对土地上的任何一个女人,该是怎样的悲怆?!
      剃头箱和雨伞,便成了他的生命依托。尽管手艺高,人再齐整,仍矮人一截。那天,路过港头屋的村口,一群拖着鼻涕的小屁股跟在后面晃,边走边喊:“彭瓦刀,剃头佬,四十好几睡稻草……”这喊声,让他措手不及,而又无所适从。
     不知怎地,我的同学张天火成了彭瓦刀的徒弟。据说,不是学到了什么,而是发现了他的迂。有个清早,我这同学大概慢了点,瓦刀脸刹地变了形,骂,要么学,要么滚!呛了个臭死。再后来告诉我,他师傅得了肺结核,咳起来一搐一搐,真要命。那年冬天,雪下得老大,却执意要给人剃年关头,说什么耽误不得。看来,他把人间的信誉看得极重。回来的途中,雪花纷飞,仿佛天国降下的漫天福音。在这迷幻的福音里,却传来了剃刀隐隐的呼啸声,这下什么都明白了。夜里,哇出一大滩血,把屋子映得通红透亮。
      彭大早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阎王头,是徒儿剃的。剃一下,流一串泪。与其说给师傅剃了头送了终,还不如说被泪水和悲伤淋了个透彻。那个雪夜,彭大早在寂静得一片浑穆的气氛里走完了他短促而憋屈的一生。这种憋屈,像黑暗在吞噬着他的内心,又像魔咒一样纠缠着他的一生。只有洁白得耀眼的雪光照亮他通往天国的路。我想,在那洁白的世界里,他会活得很健康,充满从未有过的笑容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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