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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典散文

《逝去的甜甜根——早年印象》连载

2022-01-06经典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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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位文友:2012年,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出版了拙作《逝去的甜甜根——早年印象》,今天我想借论坛这个宝地,将拙作分批粘贴上来,请大家指正。今天先贴第一部分。
    由于发贴很少,格式弄不好,大家凑合着看吧。


印象之一———居 住

    住房,是人们的首要生存条件之一。追溯人类历史,观察当今社会,解决住房问题,都是天大的难题。孟子“居者有其屋”的理想,杜甫“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的慨叹,都反映了人类自古以来“住”的不易。出生于河北农村,比我年龄大或者与我年龄相当的人,童年的印象有一个可能是共同的———穷。在居住条件上,穷表现得最直观也最客观,想掩盖也掩盖不了。

    据我看来,小时候的房子,从外墙用材方面区分,有五个档次。
第一档次叫做“卧砖到顶”。这种农村顶级质量的房子,一般有三四层石头作“根脚”,“根脚”上面的外墙用“一二”的“卧砖”砌个“表皮”,里边用土坯衬起来。这种“砖墙其外、土坯其中”的“卧砖到顶”,比现在的“纯”砖墙最少省一半的砖。
    第二档次叫做“砖包坯”。这种墙外表面也是砖砌的,里边同样用土坯衬起来。与“卧砖到顶”不同的是,“砖包坯”是有规律地交替使用“卧砖”和“立砖”,这样可以比“卧砖到顶”节省三分之一的砖。
    第三档次叫做“四条砖腿儿”。这种房子的外墙用土坯砌成,只是房子的四个角从地基到房顶用砖砌成,像四条腿儿一样。“四条砖腿儿”也有区别,条件好点的,会砌“三七”的砖腿儿,条件差点的就砌“二四”的砖腿儿。
    第四档次是土坯墙。这种房子的墙体都是土坯砌成,没有一块石头和砖头。
    第五档次是板打墙。这种房子的墙体是直接用黄土夯成的。夯土的时候,用木板(多数是用门板)作模板挡在外面,把半干不湿的土填进去,一层一层地用木夯夯实。
    土坯墙和板打墙虽然都是土的,也有明显的区别。土坯墙需要先打好坯,然后砌墙,从美观的角度来说比板打墙要整齐些。板打墙直接用土夯成墙,美观谈不上,成本也低多了。我们把没有石头、砖头的房子称为“泥窝窝儿”,是极言房子质量不好,有自嘲或者嘲人的意思。
    除了这五等外,更有一种等外的房子,就是窝棚级的了,墙体全是黄土,房子也更低更小。
    不管哪个档次的房子,都用木头做房架。做房架是木匠活,但“二五眼”的木匠做不了,得有经验的把式才成。当时村里就两三个人会做房架,人们盖房子都得请他们帮忙,所以他们比较“牛”。我本家一个叔伯哥哥,叫做卜吊儿,从小爱琢磨事,铁匠、木匠、电焊之类的活都自己摸索着干。有一年他家要盖房子,他不愿花钱请把式做房架,想来个自行设计、自行施工。我不知道做房架有多大的难度,反正有一次到卜吊儿哥家去玩儿,让我开了很大的眼界:他家院子里摆放着一个做好的三间房子的房架。卜吊儿哥可能是对自行设计、自行施工的房架能不能用心中没底,就在院子里对做好的房架进行了模拟拼接。卜吊儿哥正在得意地欣赏他的成功之作,看我来了,不管我有没有耐心听他啰唆,就给我讲了一通设计制作房架的过程。我没什么兴趣,却不好拂他兴致,就装作认真的样子姑妄听之,至于他讲点什么,对我来说只不过乱风过耳,当时就飘散了。
    虽然不懂怎么做房架,但我知道房子的主梁叫栿。栿有明栿和土栿之分。所谓明栿,是一间房子与另一间房子相连的地方用的梁,是房顶重量的主要承担者,由于明露在外面,叫做明栿。土栿隐藏在土墙里边,也承担着房顶的重量,不过可以借助土墙的支撑力量,所以土栿不需要太好的木料。栿上面放檩条,檩条之间架椽子,椽子上面铺箔子。所谓箔子,就是用麻绳将芦苇织在一起,弄成一个大约一米五左右宽、三米左右长、如同草苫子一般的东西。织好的箔子一个一个的卷在一起,一卷叫做一令,一间房子大约得用二三令箔子吧。铺上箔子后,房顶就可以“上泥”了。
    对于小孩儿们来说,“上泥”是很有看头的。“上泥”前两天要在院子里和一大摊泥。和泥前要把土拉到院子里,用铡刀把麦穰铡成十厘米左右的小段,然后将黄土、麦穰混合在一起,形成一个黄土、麦穰混合的大土堆。和泥时把大土堆中间挖一个坑,倒上水搅拌,来回倒腾几次,泥就和好了。泥和好了还不能马上往房顶上弄,要再放一两天,这样泥会更筋道儿,这个过程跟和面、饧面是一个道理。“上泥”时使用的工具叫做撂泥叉儿,柄很长,大约两米。“上泥”的时候,几条大汉手持撂泥叉儿,站在房檐底下,背对着窗户,刷刷地将泥向自己头顶正上方甩去,泥落在房顶上发出呱唧呱唧、啪嚓啪嚓的声音。由于几个人撂泥的动作不可能整齐划一,所以几个撂泥叉儿上下翻飞,煞是壮观。正在大家进入撂泥最佳状态之际,却不知哪个倒霉鬼一口气没有憋住,泥没有撂到房顶,却落在自己头上,泥浆四溅,把自己弄个“泥母猪”不算,也捎带着把旁边的人弄个“满脸花”。大家笑一阵骂一阵,用凉水冲洗一下,趁机喘口气,再继续未竟的撂泥“事业”。
    泥上好了,用什么在房顶的表层做防水呢?有条件的会“沙房子”。“沙房子”是用洋灰(水泥)、石子,或者炉灰渣与大灰(熟石灰)搅拌后抹在房顶上。“沙房子”时,一群光着膀子、赤着脚的男人在房顶上不停地运灰、抹灰,小腿被染成了灰白,身体的其他部位也是斑斑点点。小时候看到他们这个样子,我就会想到赤脚大仙。“沙房子”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众“大仙”各自手持一块小木板,乒乒乓乓地拍打房顶,或者用耪镢的背儿哐哐
地敲砸铺在房顶的灰料。前两年去西藏,看到藏族妇女为布达拉宫的房顶做防水,边做边唱着悦耳的号子。我不了解她们的具体做法,从大致动作来看,与我们那边“沙房子”有很多类似之处。
    如果“沙”不起房子,可以选择另外两种防水措施:一种是在黄泥中掺入部分大灰抹在房顶,另一种是把陈年的土炕坯砸碎了,与黄土一起和泥抹到房顶。由于与“沙”无关,所以这两种防水措施就不能叫做“沙房子”。用这两种方式给房顶做防水时,需要专门的技术———“扁”房子。黄泥上到房顶并铺匀后,由一帮“赤脚大仙”一遍一遍地在房顶上“扁”。“扁”的时候,要轻抬小腿,落下时脚掌先着地,并尽量放平自己的脚,另外还要按照规律,或者将双脚分开形成一个“八”字,一个脚印一个脚印地挨着“扁”,或者将双脚横向地一行一行地“扁”。随着脚掌的抬起落下,众“大仙”的头会不由自主地点来点去,手臂作小幅摆动状,这种拿拿捏捏的动作,如同另类的舞蹈。现在想来,众“大仙”在房顶上翩翩起舞的样子,堪称一景。房子“扁”过一遍后要让泥晾着,等水分蒸发掉一部分再“扁”另一遍,如此不断重复,待房顶的泥再也“扁”不动了,就算好了。
    房顶排水,有一出水和两出水之分。一出水的房子,房顶后高前低,后面没有瓦,只在前面安瓦,下雨的时候,雨水都从前边流下来。两出水的房子,房顶中间高前后低,前后都安瓦,中间高的地方相当于一个分水岭,下雨时雨水从前后两个方向流下来。房檐上的瓦,最常见最廉价的是一仰一扣的瓦,高档点的是猫头瓦,但用得起的人家不多。我家前面的邻居家,盖房子时用的是猫头瓦,人们非常羡慕。可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有人踩着梯子,用一个小锤子,把猫头瓦最好看的“猫头”一个个都敲下来了。过后才知道“文革”破四旧,“猫头”代表着封建和迷信,如同牛鬼蛇神一般,所以给敲掉了。
    房子内部,最好的,是用大灰和麻刀搅拌后抹白,差点的,是用沙子与大灰搅拌后抹白。人们把抹白墙叫做亮墙,把“亮”过墙的屋子称赞为雪洞儿。能“亮”得起墙的人家是少数,多数是用黄泥抹墙。那时房子的窗户很小,用毛头纸糊上去,透光性极差,屋子里总是黑洞洞的。晚上,家家户户点个豆大的“洋油”灯,为了省油,还得故意将灯头调得小一些。
    好多人家的墙上都留着窑窝儿。窑窝儿,就是墙上留出一个“洞”,用于存放杂七杂八的东西。讲究一些的人家给窑窝儿安上小木门,门上安上屈戌儿,俨然小墙柜一般。若没这个条件,那就敞着口吧,黑洞洞的。嫌不好看?可以用一张废报纸糊在上面,当做“帘子”遮挡一下。
    各家的院墙也有不同的档次。砖砌的院墙全村也没有一两家,土坯院墙不少,但更多的是板打墙。院门也是各式各样,最高档的一种叫做大门。大门每扇宽约一米二三,高两米五左右。为了安装这副雄伟的大门,需要修建配套的院墙和门洞,叫做大门洞。大门洞上面有顶,往往成为乡亲们乘凉、干活、聊天的场所。另外还有一种院门,叫做小大门,比屋门稍宽、稍高一些,也有一个门洞,但比大门洞要小得多。更多的人家没有大门,也没有小大门,院门只有一个豁口,为了挡住野狗来家偷吃泔水,往往会用细树枝、或者庄稼秸秆编一个篱笆挡在门口,叫做栅栅儿。还有一种门,叫做小券门,一般是用砖发(垒、砌的意思)成的一个拱券门,这种门可以配备木门,也可以配备栅栅儿。村里有一家,主人叫老破烦,人虽然穷,脑子还挺活络,他家的家庭条件,没有用砖发券门的实力,可他不想用豁口当院门,就创造性地用土坯发了一个小券门。这在村里算是蝎子的巴巴———独(毒)一份儿,的确有点儿烂黄菜上五星级酒店———冒充大餐的意思。这件事引起了我们的极大兴趣,当时我们正上小学,老破烦的闺女和我们是一个班,有一次老师留作业,让我们用“妄想”造句,班里有个嘎小子叫做国圈,造的句子是“妄想发个小券门”。这个句子造出来,没敢交给老师,却在班里迅速传播开来,大家以拿这个句子开老破烦闺女的玩
笑为乐,气得老破烦的闺女哭了好几次。

    我刚记事时,我家是五间房子的地方,却只有三间土房子。后来在余下的空地上,盖了一个低矮的棚子,我们叫它小棚棚,用于存放杂物。按照上面的档次划分标准,我家的房子可能属于“四档+”吧,因为房子虽是用土坯垒成的,但有一层石头“根脚”,比纯土坯墙稍微强一些。我家的三间房子分成两个屋,其中两间一个屋,叫做大屋,剩下的一间一个屋,叫做小屋。两个屋只有大屋有入户门,进入大屋后,在紧靠小屋的那道隔墙上,留着一个窄窄的豁口(没有门框、门子),由这个豁口可进入小屋。这样做可不是为了弄什么套间,而是没钱弄不起门才这样凑合的。平时,全家人吃饭、睡觉等所有活动都在大屋,小屋放一些粮食、杂物等生活用品。
    由于空间太小,杂物没有地方存放,爹就用几根木棍、高粱秸在房子的“厦架”下面搭了一个“复棚”,上面放一些山药干、萝卜干之类。
      后来,我们兄弟姐妹都大点了,三间小土房怎么够住?再说,哥哥十大几岁了,如此下去,他的终身大事都会泡汤。所以盖房子的事,在众多乡亲们的撺掇下,居然摆上了爹的“重要议事日程”。其实,早在十几年前,爹对盖房子就做着准备———在院子里栽了十几棵榆树。爹经常用手去量它们的胸径,说如果它们的胸径达到三手粗,就可以做檩条了,如果达到四手粗,就是上好的明檩了。孔老夫子说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句话说得虽然好,可惜不能反过来说:人有远虑,必无近忧。因为在盖房子这件事上,爹十几年前就栽树,不可谓“无远虑”,可是“近忧”也一件接一件。
      一九七六年冬天,房子必须要盖了。按照乡亲们的意见,我家应当将原有的三间旧房子拆了,一下子盖五间新的。爹觉得没有那个实力,决定不拆旧房子,只在它东边“接”两间房子。当时,院子里的榆树只有少数达到了所谓三手粗,爹决定矬子里拔将军,让那些不够“资格”的也来担当重任。尽管如此,还有两根檩条没有着落,爹只能再次降格以求,选拔了两棵胸径达标、树干又比较高的榆树来做通檩。所谓通檩,就是一根比较长的木材,中间不断开,横跨两间房子做檩条。你想吧,一棵胸径三手粗的树,做檩条横跨一间房子,细的那一端已经不够三手粗了,现在让它横跨两间房子,那它的顶端该有多么细啊!更糟糕的是,爹精心挑选的两棵“通才”(做通檩的“材”),其中有一棵树干长度差了半米左右,它在不应当分杈的地方分了杈。没有办法,爹再次迁就了它,让它分杈的部分也担当了通檩的重任。这棵榆树如果有知,真应当感叹自己“有才可去补苍天,不枉红尘若许年”了。当时爹的理论是,通檩虽然细一些,但中间没有截断,应当比普通的檩条承重力更强一些,一端尽管分了杈,美观谈不上了,但并不影响其承重效果,而且可能比不分杈更结实些。如此一来,我家原来的两间房子的空地上,居然也有房子了。房子的档次尽管很低,从空间上来说,毕竟有了很大的改善。
      我家的房顶,不用说,没有一点水泥和石灰,是用炕坯做的防水,夏天下雨,肯定是要漏雨的。我倒是没有归有光《项脊轩志》中所说的“雨泽下注,每移案,顾视无可置者”的经历,只知道漏雨的地方如果是在边边角角,对生活起居影响不大,用破盆子接住便可“偏安一隅”了。如果漏雨的地方恰巧是在炕上睡觉的上方,晚上睡觉该怎么办啊?好在有天无绝人之路一说,可以在炕的上方挂一块大塑料布,塑料布的一角要故意挂得低一些,雨水漏在塑料布上,就会顺着这个角漏下来,下面接一个脸盆什么的,仍然可以“高枕无忧”。
      现在雨水少了,下场雨好像是天大的事(下雨是“天”事,但不应当是天大的事),有些时候还会惊动中央电视台,在新闻联播里播报,口气近乎是,大家快来看快来听,哪里哪里有可能要下雨啦,或者是哪里哪里已经下雨啦。小时候,雨水好像特别多,整个夏天雨水不断。当时村里的路面没有硬化,一夏天路上都是泥水,到处是青苔。家家户户的猪圈里常常是很深的水,需要用尿罐往外掏。人们时不时地会听到“扑通、扑通”的声音,坏了,不知谁家的院墙、猪棚窝又淋塌了。不一会儿,你就会看到有人拿了棍子,赤着脚,满街里寻找跑出来的猪或者其他牲畜,遇上不太听话的猪或者牲畜,需要几个人围追堵截才能将其赶回。这个时候,最气人的是要冒雨修复倒塌的墙头,如果赶上阴雨绵绵,连日不开天儿,修复“工作”很难取得进展。这时,人们的心情如何,可以想见。小时候遇上这事,也帮不了大人什么忙,只是看着大人忙里忙外和发愁的样子,自己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直到现在,一下雨,我还常常是那种心情。

      前边说“盖”房子,是担心大家看不懂,其实,老家把“盖”房子,叫做“抬”房子。“抬”是家乡话的音译兼意译,音错不了,从意上来说,是不是这个字,我没有太多的依据,只是个人感觉用这个字应当符合老祖宗的意思。虽然字典中“抬”没有“盖”的意思,不过我想,这并不是我们老祖宗出了什么差错,造了这么一个不合规范的词。相反,我认为,这正是我们老祖宗用词准确而生动的例证,因为房子用“抬”比用“盖”更符合实际情况。“抬”至少得两个人,就是说修房子时需要众人合作来完成,同时,修房子从地基到房顶,从土石料到木料,都是“抬”着上去的。而“盖”房子,只反映了房顶需要“盖”起来,其他环节没有概括进去。所以我个人认为“抬”房子比“盖”房子更准确、更生动。
      既然是“抬”房子,就需要众人合作,“抬”几间房子,会找遍半个村的人来帮忙,我们叫做找“攒(cu佗n)忙”的。“抬”房子一般会安排在秋收以后或者春播以前这段时间,这是农闲季节,攒忙的人相对好找些。现在人们帮别人做一点事,都是等价交换,现金交易。那时人们相互攒忙,没人提钱的事,管顿家常饭就行。木匠、泥瓦匠等有些手艺的人,往往从冬天到春天,都在给人攒忙,为此耽误了自己挣工分,耽误了自己家的事,所以有一种说法:“攒忙攒穷了。”即便如此,“忙”还得继续“攒”,因为这是乡风民俗,人找你攒忙你不干,或者出工不出力,人们就会道你是非,你家有事的时候,人们也不会给你攒忙。
      “抬”房子,对小孩子来说,最有趣的就是看打夯、听打夯号子。打夯分石夯和木夯两种,石夯用于打房子的地基,木夯用于打墙体。石夯是一块下面稍大上面稍小、近似长方体、大约一米来高的石头,石头上端有两个浅槽,浅槽里边绑着两根木柄(小一点的石夯也有用四根竖柄的)。打夯时由四个人(也有八个人抬的石夯)抬升一米来高,让石夯自由落下,一个点打上三四次,就可以将土夯实了。
      打夯的关键是“气”和“齐”。“气”是一种昂扬兴奋的气氛,“齐”是整齐默契的配合。为了获得“气”和“齐”,打夯时需要喊号子。这种号子粗犷悠长,豪迈有力,曲调单一却不乏魅力,听起来像催动千军万马的军歌,我就权且把它叫做打夯歌吧。打夯歌须由一个经验丰富的人领唱,其他人相和。领唱者是打夯队伍的总指挥,首先拉着长声唱道:“提起夯来走着吧。”这句是让大家将夯抬起放到准备夯实的点上。其他人和道:“提起夯来挪着吧。”同时大家将夯稍稍抬起,放在准备夯实的点上。领唱的人再唱:“提起夯来打着吧。”这句是告诉大家要来真的了,必须高高抬起夯来,狠狠地打。大家心领神会,高声和道:“提起夯来戳着吧。”同时一齐用力将石夯抬至齐胸高,再让其落下。领唱者可以根据情况决定一个点打几下,如果觉得某个点打的不到位,可以唱道:“再打一打哟。”其余三人就必须和道:“再戳一戳哟。”一般来说,地基一米多宽,在这个宽度内,石夯的点一般需要打三列或者四列。一个点打好后,需要挪一个点,挪哪一个点,得听领唱的。如果他唱道:“一溜一行地挪着吧。”就是告诉其他人,石夯要顺着往前挪下一个点。这时其他人就会和道:“一溜一行地走着吧。”同时将夯向前挪一下;如果领唱的唱道:“当中间地挪着吧。”就是告诉大家,石夯要平行往里边挪一个点。这时其他人就会和道:“当中间地走着吧。”同时将夯平行着往中间挪一个点。有时候,领唱者为了让大家稍微喘口气,就故意唱一句生僻的歌词,其他人一时和不出来,夯就抬不起来了,大家哈哈哈哈笑一阵儿,体力恢复一些,再重新开始。
      回想起来,打夯歌的主要歌词是:
领唱:提起夯来走着吧,
合唱:提起夯来挪着吧。
领唱:提起夯来打哟,
合唱:哎嗨哟。
领唱:提起夯来戳哟,
合唱:哎嗨哟。
领唱:打是打三下哟,
合唱:戳是戳三下哟。
领唱:再打一打哟,
合唱:再戳一戳哟。
领唱:行行哩走着吧,
合唱:行行哩挪着吧。
领唱:提起夯来打哟,
合唱:提起夯来戳哟。
领唱:高高地举哟,
合唱:高高地抬哟。
领唱:使劲打哟,
合唱:使劲戳哟。
领唱:当中间哩走着吧,
合唱:当中间哩挪着吧。
领唱:大伙加把劲哟,
合唱:大伙加点油哟。
……
      另外,领唱者可以根据当时的情况随机编词。有一次,三娃家请人打夯,保成负责领唱。保成长得腿长胳膊长,走起路来步幅很大,胳膊甩得老高,人送外号大甩手。打夯开始前,三娃家蒸的窝窝头儿不好吃,人们没吃饱有意见又不好明着发作。大甩手领唱时编了一套词,生逼着三娃家给大家割肉打酒。他编的歌词是:
大伙儿使点劲哟,哎嗨哟。
一会儿有肉吃哟,哎嗨哟。
东家打了酒哟,哎嗨哟。
叫你喝个够哟,哎嗨哟。
      三娃听了这词,脸红一阵儿白一阵儿,只得备好酒肉招待大伙儿。
      村里有一个四五十岁的妇女,年龄不大辈分儿很高,几乎是全村人的奶奶,他男人在家排行老五,所以人称五奶奶。五奶奶生活在农村,无奈“天生丽质难自弃”,皮肤白皙、细腻、光滑,得个外号“白泥鳅”。由于她辈分儿高,人也豁达,所以男人们都爱开她玩笑。有一次她在打夯队伍旁边路过,领唱者就打上了她的主意:
大家往东看哟,哎嗨哟。
泥鳅过来了哇,哎嗨哟。
泥鳅白又嫩哟,哎嗨哟。
真想吃一口哟,哎嗨哟。
      正当大家乐滋滋张着大嘴唱的时候,却不想“白泥鳅”手里攥着一把灰土,走到跟前往打夯队伍里一扬:“兔羔子们吃去吧。”大家眼睛被眯了,嘴里也进了土,哈哈哈哈笑了起来,夯也打不成了,就趁机吸锅烟小憩一番。
      这种打夯歌,尽管只是简单地循环往复,但唱好绝对不容易,特别是领唱者,需要声音高亢,富于鼓动性和感召力,否则一会儿大家精神不集中了,力气就没有了,夯也就没法打了。我村有一个五十多岁的汉子,真名我不知道,人们都叫他三猫鼻子。三猫鼻子是出了名的领唱者,尽管文盲一个,却不仅声音洪亮,领唱的歌词还随机变化,曲调悠长富有磁力,他一领唱,大家精神劲十足,一点也不感到累。现在想来,他的歌声,可能达不到战国时期秦青“抚节悲歌,声振林木,响遏行云”的境界,但估计《水浒传》中铁叫子乐和也不过如此吧。像“抬”房子打地基这种小活,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小儿科”,他曾经在全县兴修水利的工地上,站在高处,不用话筒,“裸嗓”同时为五六组打夯者领唱,出尽了风头。因为当时修水利工程的民工来自全县各地,所以他在打夯领唱方面,可谓誉满全县了,着实为我们村争了一把光。
      在小孩子们看来,打木夯与打石夯相比,趣味就差些了。木夯,就是一根两米来长、直径二十来厘米的圆木,圆木中段镂出四个柄。打夯时将夯竖起来,由俩人分别抓住柄,然后开始打。为了统一节奏,一人喊:“哼!”另一个相和道:“哈!”如同夏天的池塘里青蛙呱呱的叫声。可能是为了防止单调吧,有时一个人故意将声调变一下,另一个人就相应地也把声调变一下。这样“哼哈、哼哈”循环往复,两个人随着节奏将夯举起落下、举起落下。如果套用鲁迅先生关于“杭育杭育”派的论述,我们家乡的这种打夯歌就应当属于“哼哈哼哈”派。
      从我记事起,真正的板打墙房子,也就是第五档次的房子,已经逐步淡出历史舞台,土坯房子大行其道,土坯成了通用“建材”,打坯成为一项重要活动。每年秋天,生产队都会划出一块土质黏性比较大的地,让人们打坯。打坯前,要用水将土洇一下,过几天土的干湿程度正好的时候,就可以打坯了。打坯需要四样必备工具和材料:打坯碡子、打坯模子、沙石板、草木灰。所谓打坯碡子,就是一块四棱体的石头,大约二三十斤重,上边一面中间有一个洞,洞里要揳入一个木把,然后在木把上端再安上一个横的柄。所谓打坯模子,是一个用枣木制成的方框,结构基本是两个部分,一个部分专门盛土打坯,用一个挡板和另一部分隔开,另一部分的末端,用一个木制的卡子卡住模子两端,以便打坯时模子不至于变形。打坯用的沙石板,得有一米来长、半米来宽、五六厘米厚,沙石板起码有一个面得很平,以保证打出来的坯底面平整。打坯的时候,沙石板要平放在地上固定好,上面放打坯模子,坯就在沙石板上打成。草木灰是做什么用的呢?在打每个坯之前,要将草木灰快速地撒在沙石板以及打坯模子的各个角落,以便土坯和模子能够顺利分开。说白了,草木灰就如同人们和面做饭时用的“补面”,起防止粘连的作用。
      打坯需要两个人合作,以打坯的人为主,供模子的人为辅。打坯的人负责打坯、摞坯。这不仅需要技术,还需要体力,一般人难以胜任。打坯时要掌握好用力的节奏,一般情况是:
      嗵哒、嗵哒,嗵、嗵、嗵、哒、哒、哒,嗵、哒哒哒。
      打坯的人双手提着打坯碡子上下翻飞,高低错落,高的时候碡子要到胸口以上,低的时候不超过膝盖,非常具有表演性和观赏性。供模子的负责为打坯的人摆好模子,在模子里撒草木灰、填土等。这个工作虽然处于“服务”位置,但绝对不轻松,不仅要备好土,还要利利索索地配合打坯的人将打好的坯取走,在打坯的人放坯的短暂时间里,手忙脚乱地完成摆模子、撒灰、填土等一系列工作,稍微一慢,就会窝工,就有可能受到打坯人的斥责。因为两个人一天打一垛坯是固定的工作量(一垛坯的标准数量是六百个),打得快可以早点收工,打得慢再晚也得完成。打坯时往往是好几个组、好几垛坯同时开打,落在别人后面的不仅收工晚,还会落下“草包”的嫌疑。
      老家人总结出四大累人的体力活:出粪、打坯、拔麦子、拉犁。所以打坯是上了“名讲”的体力活,一般人不能胜任,也没有人愿意去干。不过为了吃一顿饱饭,有人宁愿出卖自己的体力去打坯。我们村有一个人,肤色黝黑黝黑的,根本就不像咱们黄种人,却一如美国总统奥巴马这种不太典型的黑人,长得身高体壮,虽然名字叫做五草包,但干起活来一点也不草包,是出了名的打坯好手。有一次,他给别人家攒忙打坯,累了一天,晚上东家管大家吃饭的时候,弄了四碟菜,包括盐豆、麻辣白菜、白片肉、焖子之类。
      尽管现在看都是普通得近乎寒酸的菜,但在当时已经算是绝好的菜肴了。吃完饭,东家问他:
      “五草包,明天你还能继续干吗?”
      五草包说:“本来招呼了一天,不想再干了,可是看到你家今晚四碟小宝塔一般的菜,我又改变主意了,不然明天我再麻烦你家一天。”
      东家哈哈一乐:“好,好,好,明天晚上的饭菜还是这个标准。”
      就这样,五草包在打坯累得不行的时候,决定第二天不再打了,可是一到吃晚饭,看到比平时好得多的饭菜,就又改变主意,第二天只好“重复昨天的故事”,就这样在“打”还是“不打”的纠结中,度过了许多日子。

      在屋子里,家家用土坯盘个大炕,炕上铺个芦苇席子。为了取暖,在土炕里设有烟道,屋子外边盘锅台,锅台的烟道与炕相连,炕的烟道顺墙通到房顶,这就是烟囱。在锅台上做饭时,烟和余热会从炕道、烟囱里边穿过,这样炕就会热了。炕有炕头和炕尾巴之分,离锅台近的一端叫炕头,远的一端叫炕尾巴。一般炕头比炕尾巴热乎,所以就有热炕头一说。在热炕头上坐一坐、暖一暖是普通百姓的一种安逸和享受,所以“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成了安于现状、知足常乐、享受天伦之乐的代名词。
      那时人们不讲计划生育,一个家庭四五个孩子很平常,八九十来个也不少见,晚上睡觉时往往大人孩子在大炕上躺一大溜儿。孩子小时还勉强,可以让小点的兄弟或者姐妹钻一个被窝儿。孩子稍大些,被子宽度不够,也没有那么多的被子让小孩儿们一人一个被窝儿,就让两个孩子打通腿儿睡。所谓打通腿儿,就是在被子的两头各睡一个孩子,两个孩子互相脚抵脚,这样既节省了地方,又节省了被子。由于炕上地方太挤,有时孩子们下来“方便”,其他人就会把地方占完了,再想上炕睡觉就难上加难。据娘讲,她小时候就遇到过这种情况,由于不能上炕睡觉了,就在炕沿那里哭,不仅没有得到姥姥姥爷的“支援”,还受到姥爷的呵斥。
      孩子再大些了,实在没有地方住了,几个家庭里差不多大的男孩儿或者女孩儿就会相互结伴,找个闲屋共同住,这样也解决了孩子大了一起住不方便的问题。有那么几年,我姐姐和邻居家的几个女孩儿一起住在一个房子里,晚上不知怎么回事,一窝马蜂被惊扰,钻到被窝里将那几个女孩儿都蜇了,有的不只被蜇一下,好多中毒过深,还治疗了好长时间,吓得那几个女孩儿好几天不敢在那里睡。
      我十多岁的时候,和邻居家四五个男孩儿,住在一个闲房子里。唐山大地震那天晚上,我没有感觉到地球大哥的晃动,但被别人的喊叫声惊醒了,光着屁股就跑到院子里了。
      小时候,爹为村子里看河护树。按照村里的规定,看河的人晚上得在河边住,所以在河滩上给看河人盖了一间窝棚级的小房子,人们都叫它看河的小屋子。之所以叫小屋子,是因为它又小又矮,结构简单,只有一个炕和很小的活动空间。家里没地方住,我和哥哥就经常跟着爹到小屋子去住。冬天的时候,天气很冷,每天晚上到了小屋子后,第一件事是烧火洞儿。所谓火洞儿,是盘炕时在里边故意留下弯弯曲曲的炕洞,炕洞与通向房顶的烟囱相连,在炕前面留下点火的洞口。烧火洞儿一方面是让火熏热屋里的空气,更主要的是把炕烧热。烧火洞儿的时候,一开始可以让树枝充分燃烧,当积累了一定厚度的炭火后,要把一些树枝的碎末、树叶等压在红红的炭火上面,让其慢慢地“炬区”,以便在整个晚上都保持温度,所以烧火洞儿又称作“炬区火洞儿”。烧火洞儿虽然简单,但需要掌握火候,既不能烧得太烫,也不能太凉。如果掌握不好,太烫了烫得睡不着觉,还有可能烫着了席子、被子而失火,老家叫做“吃火烧”。太凉了,就得一晚上在被窝里将身体蜷缩成一个团儿,我们叫做“当团长”。有的时候,可能是受风向的影响,本来应当慢慢“炬区”的树枝、树叶早早就“炬区”完了,就会出现前半夜“吃火烧”,后半夜“当团长”的现象。在我的记忆中,一个冬天里,虽然“火烧”不常吃,但“团长”当得还真不少。
      火洞儿烧好了,坐在炕上没事干,就缠着爹讲故事。他哪里有那么多故事可讲?没法儿,爹就用他有限的文化,给我念《红旗飘飘》、《星火燎原》、《水浒传》。现在想起来,爹当时肯定念了不少的错字,也解释错了好多东西。尽管如此,我对书中的有些故事,印象特别深,到现在依然十分清楚。有一本书,书名不记得了,里边一个情节,说的是旧社会有一个老地主,剥削农民方面非常可恨。有一次,他家的祖坟被水淹了,就逼着农民为他家迁坟,挖坟过程中,在坟里没有挖到他祖宗的尸骨,却挖出了一窝王八蛋。老地主当然很恼火,农民们心里却美滋滋的。这事在村子里传开了,老地主恼羞成怒,就找人对传播此事的农民实施了痛打,此后,“王八蛋”的事就再也没有人提了。当时爹念完“王八蛋的事就再也没有人提了”一句,哈哈大笑,我因此对此情节印象非常深。
      和爹一起看河的还有一个人,是我的叔叔辈,爹和他脾气不投,晚上俩人很少说话,爹给我念书,那个人就自己打麻将。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麻将,当时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看他一会儿把牌摆成几行,一会儿抓牌一会儿扔牌,一会儿又弄乱了重新垒牌。别的牌我也不认识,只认识东南西北中发白什么的。直到十几年后,我参加了工作,才知道那时他打的是麻将。当时不知道那是麻将,但觉得不是什么好东西,打麻将的人也不是什么好人。可惜的是,我后来也有点迷上了麻将,节假日时而参与其中。但在我心目中,始终认为打麻将的人不是好人,直到现在,也不愿意让别人说自己打麻将。
      由于居住不方便,经常闹出流传一时的笑话。有一家,孩子们都长大了,但没有其他地方住,只好和父母住在一起。这家的男主人年龄偏老一些,冬天穿得厚,睡觉时脱衣服习惯“大脱”。所谓“大脱”,就是站在已经铺好的被窝儿上面,直立着将棉袄棉裤脱下来,再钻被窝儿。那时人们也没有穿内衣内裤的习惯,棉裤脱下来就是光身子了,老伴儿觉得孩子们都大了,再“大脱”不好看,就暗地里劝他:
      “孩子们都大了,别再‘大脱’了,‘小脱’吧,‘大脱’不好看。”
      所谓“小脱”,就是先把棉袄扣子解开,将棉裤腰带也解开,之后坐在被窝口儿,慢慢把裤子脱下来,下半身先盖上被子,然后脱下棉袄全身钻进被窝儿。老头儿有一天晚上试着“小脱”,由于平时没有这个习惯,棉裤腰带解开后往被窝口儿一坐,结果没坐好,直接仰倒在炕沿儿底下了。老伴儿和孩子们一看老头儿摔到炕底下了,就七手八脚去扶他。这时他的裤子已经褪下一半了,孩子们扶他,他更难为情,又生气,就冲着老伴儿骂道:
      “娘的,都怪你,非要‘小脱’,弄成这样,这就你娘的好看了?”
      这件事不知道怎么就在村里广为传播,人们还把“这就你娘的好看了”作为一个笑话,用于其他事上面,有好几年,我们那边是不能冲别人说“这就好看了”这句话的,这等于取笑人家。

      现在人们住的单元楼房都配备宽敞的卫生间,一套房子配两个以上卫生间的也很普遍,不管白天晚上,人们需要“方便”时都很方便。而那时村子里一家人只有一个卫生间,我们叫做茅子(可能是“茅厕”的俗称吧),茅子与猪圈相连,大都在自家院子的外面。茅子一般是不封顶的,夏天大雨倾盆之际,恰巧你又需要“方便”,对不起,只好默默哼着《雨中进行曲》解决问题,冬天寒风刺骨,“方便”时只好让皮糙肉厚的“铁屁股”冲在第一线。
白天尚好凑合,到了晚上,需要“方便”又不能去茅子咋办?一家备一个大尿盆放在屋子门后面的角落,所以人们把尿盆叫做角盔儿。角盔儿有陶瓦的,也有铁的,有的得直接用手端,有的两边有耳朵,拴上绳子可以用手提。由于家里人多,晚上经常是一个人“方便”了,另一个人接着“方便”,整个晚上常常是小便声接连不断,不绝于耳。那时没有电灯,每次孩子们“方便”,做父母的、更多的是母亲都得起床点灯。由于孩子多,一个晚上,母亲不知得起来点灯多少次,休息不好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虽然点了灯,但光线也是非常暗的,特别是放角盔儿的角落,更是漆黑漆黑,“方便”时全凭经验,先用脚摸索着踢一踢,如果碰到角盔,就开始“方便”,由于对角盔儿的位置只是大概感觉,所以把尿撒在外面也是常有的事。
        冬天,一些上了岁数的男人为了少挨冻,同时也为了避免众目睽睽之下去“方便”的尴尬,会准备一个夜壶,晚上睡觉前放在头顶的炕沿底下。想“方便”时,伸手从地上拿起夜壶送进被窝儿,这样就方便了很多。当时的夜壶都是瓷的或者瓦的,黑不溜秋的很不好看,白天都放在墙旮旯里。时代发展到今天,卫生间都进了卧室,夜壶就淡出了历史舞台。不过,有些病人仍然需要夜壶,而且都用白色的塑料制成,样式也好看了许多。这还不算,过去只有男人才能使用的夜壶,现在女人也可以用了,而且夜壶还有了个十分有文化的名字———小便器。
      因为“方便”很不方便,就经常闹出轰动一时的笑话。邻居家的一个男孩儿,叫做孬小,十来岁的时候,半夜起来“方便”,迷迷糊糊地撒着呓挣,本该把尿撒在角盔儿里,却撒在屋子另一角落的油罐儿里,待大人发现已经晚了,结果把全家半年吃的油给糟蹋了。不消说,挨了一顿臭揍。此事一经“曝光”,孬小就成为村子里小伙伴儿们取笑的对象。小伙伴B儿们和他一块玩儿,撒尿时就会拉着长声说:
      “油罐儿里着镖喽。”
      为此事,孬小没少与人打架。
      去茅子不方便,去茅子的潜规则也应运而生。有一家,儿子大了娶了儿媳妇,但全家的茅子还是只有一个,早晨起来大家都需要在第一时间去“方便”,撞车是在所难免的,特别是老公公和儿媳妇,撞上了那是十分尴尬的。怎么办呢?真是实践出真知,人不能让尿憋死,老公公每次去茅子,先在茅子附近咳几声,如果儿媳在里边,就会对暗号般地在里边咳上一声,老公公自然就得到其他地方等着。如果里边没有咳,老公公就放心大胆地进了茅子,然后解下腰带(就是一条细长条的白布,类似现在人们的围脖)往茅子墙上一搭,表示这里我已经占上了,儿媳看到了,自然就不进去了。如此一来,避免了许多的尴尬。
      过去,有一句话,叫做远亲不如近邻。可大家看看现在的邻里关系,特别是在高度“文明”的城市,可谓“有缘做邻居,不愿来相识”,即使住对门,也是“鸡犬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据有关新闻报道,目前我国已经进入“陌生人”社会。而小时候老家一带就不一样了,邻里之间都爱串门儿,特别是晚上。有那么几个人,是有了名的爱串门儿呱呱闲话,人们给他们送外号“呱呱雀儿”。有一种人,串门儿时一屁股坐在人家炕上,或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闲话,或闷着头抽了一锅烟又一锅烟,即使一句话也没有了也不说走,甚至赶也赶不走。大人还好说,主人家的孩子们早就支撑不住了,东倒西歪地胡乱睡在炕上,客人却视而不见,依然安坐,了无去意。为此人们给他们起了外号,叫做“屁股沉”,又叫“坐塌炕”。还有一种人正子 好相反,串门儿坐不住,屁股还没有坐稳就要走,走了也不回家,却到另一家再串门儿,这样一晚上串好几家。由于人们总是看到这几个人在街里串来串去,所以给他们起了外号,叫做“满街腿”,又叫“串雀儿”。


      小时候住的“泥窝窝儿”,条件真是太不好了,但与现在比较起来,也有许多优点。今天人们追求天然,而那时的房子头一条就是“纯天然”,不用担心甲醛的毒害,不用担心油漆的气味,不用担心大理石的辐射,住进去绝对不会受到毒害。“泥窝窝儿”还有一个优点就是冬暖夏凉。那时用土坯垒的墙体厚度大,大约四十厘米吧,房顶也是厚厚的黄泥,估计得二十厘米,防水效果虽差,但防热功能却很强,所以说那时的房子冬暖夏凉一点也不夸张。现在的房子都是薄薄的砖墙,房顶是水泥,一到夏天,毒日头一晒,温度很快就上来,由于砖石水泥的炙烤,屋子里比周围常常要高出好几度。冬天一来,别说冰冷无情的砖石水泥保暖功能比不上黄土,看起来就打冷战。现在人们有时想从高楼里下来,到野外去接触大自然,美其名曰接地气,而当年我们住在“泥窝窝儿”里,每时每刻都生活在地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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