殇情者苏轼
2022-01-06经典散文
[db:简介]
殇情者苏轼
一
在中国古代的文学大师里,真正让我喜欢且尊崇的不是很多。苏轼算是其中之一。
我个人对于这个长脸男人的喜欢(去年一行相思泪,今春不曾到腮边。脸够长吧),很大一部分是来自于他的文学成就以外的。比如说重情。
苏轼对情意的看重,真可谓剑胆琴心。他对亡妻王弗深痛的缅怀之情,凄怨之情,几近痴狂的境地。个人认为,那首我们大家都十分熟悉的《江城子》,在中国的悼亡诗中,我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为哀婉的声音了:“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何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唯有泪千行。料得年年肠断处,明月夜,短松冈。”
出生于四川省青神县的王弗,在我眼里的个人形象,就是从这首悼亡词里呈现的。王弗16岁嫁给苏轼,跟随苏轼十一年,好日子屈指可数,因而这个贤良、美丽和过早夭亡的女子,一直盘桓在苏轼的心里。
苏轼的这首词写于熙宁八年,当时他正在密州做太守。有一天夜里,苏轼竟突然梦见了王弗,此时,距离王弗去世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生者与死者虽然幽明永隔,感情的纽带却结而不解,始终存在。这种进入中年后,一起担受着一生忧患的正常的夫妻感情,在我看来,久而弥笃。
王弗去世之后,归葬于苏轼家乡眉山县安镇乡可龙里。王弗下葬的山坡上,苏轼亲手栽种了三万棵松树苗。时间已经相隔了十年,当年的松树苗已经长成短松。皎洁的月光下面,连绵成好大好大的一片。每每回忆起这些长成的短松,苏轼就寸断肝肠。
二
一直以来,我眼里的苏轼都是一位理想主义者。这也是我辈特别喜欢他的原因之一。
其实,男人心怀理想主义也并非什么坏事。特别是风华正茂的年轻男人。苏轼的理想主义尽管让他在仕途上吃尽苦头,但是在民间,还是有着诸多的好处的。当年,苏轼在青神县迎娶妻子王弗时,他的理想主义一定是让他显得风度翩翩的,当然,也可能因为他才华横溢亦或英俊潇洒,但我觉得,一个在心底里没有理想主义的男人,任何时候都是很难风度翩翩起来的。
于是,年轻的苏轼便吸引了王弗众多的堂姐妹,这其中的二十七娘王闰之就是被苏轼深深吸引了的一个。每次看到堂姐和苏轼恩恩爱爱地在一起时,她总是在一大群的姐妹中探头探脑,或者是以小姨妹子的身份围着他俩转,一双扑闪着的明亮的大眼睛始终盯在苏轼的身上。那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在心里想:嫁给这样的如意郎君该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情啊。
然而,世上的事总是无巧不成书。二十七娘王闰之是万万做梦也没想到,若干年后,她真的嫁给了苏轼,嫁给了这个昔日里被她称之为姐夫的,且让她向往已久的白马王子,实实在在地就做了苏轼的新娘。洞房花烛的夜晚,当她躺在如意郎君怀抱里的时候,她心中的欢喜自然是不言而喻,再她看来,自己这么一个乡野女子嫁给苏轼这样的京官,荣华富贵自然不在话下。
现代经济学所说的“期望值越高,失望值就越大”,大抵就是如此。这个19岁的乡野女孩所看到的苏轼,在日后竟然完全是另外一回事。当年的如意郎君,并没有给她带来荣华富贵,相反是让她吃尽了苦头,让她提心吊胆地过日子。此时此刻,她也才明白,如意郎君身上那曾经让她如痴如醉的理想主义,居然是四面碰壁,八方招祸。于是,当苏轼因“乌台诗案”而身陷囹圄时,在家中已经是忍无可忍的二十七娘就一把火烧掉了苏轼所有的诗稿。
换到今天,这桩婚姻也许就走到了尽头,妻子可能会因为没有共同语言与丈夫分道扬镳——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时各自飞。但在一千多年前的北宋王朝,王闰之尽管愤怒,她还是选择了等待牢狱里的丈夫,为他的生死担忧,求爹爹告奶奶地找人,甚至是托当时的宰相王安石营救丈夫。
王安石也不计较苏轼曾经反对自己实施新法的前嫌,还是向皇帝进言,说了一句“哪有盛世杀才子乎?”而保住了苏 轼的性命。回家之后,苏轼看到已被妻子化为灰烬的诗稿,只是深深地叹了口气。他理解妻子,他们之间的隔阂,不过是因为代沟。既然你二十七娘不喜欢我的这些诗稿,那么我就选择对你不留一字。
其实,这样的婚姻,在当今,也不会是少数。这种夫妻之间的互相不理解,既是丈夫的不幸,也是妻子的不幸。
三
2003年的初夏时节,我与同事出差惠州。办完公事之后,我去了一趟惠州西湖孤山东麓。我想在那里,穿越千年时空,去神会那个被苏轼称之为“敏而好义”的嬴弱女子王朝云。
王朝云是苏轼的一个侍妾。宋神宗熙宁四年,苏轼因反对宰相王安石的新法与司马光、韩琦、欧阳修、范镇等一帮高官贬出京城,去到杭州做通判。在杭州这样的人间天堂里,美景自然会让苏轼他诗情涌动,而诗,又与酒相随相伴。于是,十一岁的王朝云,就这样被苏轼老先生在诗酒之间,选为了侍妾。
在苏轼一生的三任妻子中,王朝云可谓是一位既美丽又感动人的女性,她除了与苏轼的第一任妻子王弗一样美丽惊人外,更有一颗美丽的心。朝云她在精神和艺术感受上,比王弗和王闰之更能进入苏轼的精神世界。据《梁溪漫志》记载:“东坡一日退朝,食罢扪腹徐行,顾谓侍儿曰:‘汝辈且道是中何物?’一婢遽曰:‘都是文章。’东坡不以为然。又一人曰:‘满腹都是机械。’坡亦未以为当。至朝云,乃曰:”学士一肚皮不合入时宜。”坡捧腹大笑。”这种外秀内慧,贤良美丽的女人,换在今天,我怕所有的男人都会愿意拿生命去得到她。这样的女子,任何一个男人一生若得到一位如此知己,一定死而无憾。
自古红颜多薄命,美丽贤良的王朝云非常令人惋惜地死在了惠州。其时,年仅三十四岁。她在苏轼身边短暂的23年光景,已经深入到苏轼的心底。
王朝云去世之后,苏轼也为这个女人写下了《咏梅 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冰肌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 倒挂绿毛幺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玉骨那愁瘴雾”——岭南的瘴气却吞没了这位姿容俏丽,能歌善舞的女子。王朝云的病弱之躯,显然是没法禁得住这杀人于无形的瘴气的,就如同我辈害怕弥漫于广州上空的灰霾一样。王朝云的离去,于苏轼的人生,无疑是一种无可比拟的痛失。回想起自己当初被贬岭南,曾苦苦劝告朝云不要跟随,这位与他患难与共的女人生气时的样子,苏轼不禁是悲从心来。
这个重情的男人苏轼,也始终忘记不了自己在惠州下了写的《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这首节奏轻快的词,也是王朝云最喜欢的。苏轼记得,自己流放岭南之初,王朝云总是拿它来为苏轼聊解愁闷,每当王朝云唱到“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时,就掩抑惆怅,不胜伤悲,哭而止声。当时,王朝云已辗转于病榻之上,大约也对自己的命运有了预感,于是,便忍不住潸然泪下。
王朝云走后,苏轼终生不复听此词。
很赞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