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经典散文

经典散文

2022-01-06经典散文
[db:简介]


  恍惚置身黑暗的村庄,脚下道路凹凸不平,没有尽头,黑籧籧的树木、房屋、矮墙从耳旁刷刷掠过,雾气弥漫,犬呔声在远处冲撞回荡。不停的奔逃中迷了路。心跳如鼓之即,忽然祖父出现在前方。衣衫破旧,胡茬花白,虽然老迈,依旧魁梧,缓慢,良善而温厚。那一刻,意识到他已故去,但我竟不害怕,内心泛起一阵悲酸的怜惜,扑进他怀里,含泪问,现在过得好不好?他手里提一盏马灯,他说,我送你回去。
  
    他送我回到尘世夜半温暖的床上。在窗帘的透进的清冷微光中,我一身虚汗,惺忪发愣,忆及往事和流年,从梦中延伸出来的悲伤与思念久久不退。万物真有魂灵吗?死去的人与我们共存,却不能被看见触摸到。我们同时上演着人生的悲喜剧,却像两个电视频道中的剧中人,不能相见。多年之后,遗忘已将生活中许多重要的时刻或更有意义的事件抹去,这个梦仍清晰如昨。此刻写下时不禁落了泪,这份不忘与感念,缘于血液中那份浓于水的天伦之情。
  
    祖父有一盏马灯,不是当时市面上售卖的那种。那样的灯有银色的金属座与晶亮的玻璃罩子,一拧开关,雪白的条带灯芯吐出或长或短,灯焰就或明耀或黯淡,风吹不灭,雨淋不熄,却并不是四壁萧然的人家舍得享用的。祖父一般摸黑着草篓去大门外喂牛,没风的时候,就端着煤油灯。煤油灯是空墨水瓶做成的,门市部里有卖灯芯,五分钱一个。有时我们也自己做,将薄钱皮剪下银圆大一块,中间打个洞,穿进铁皮卷就的细管子,在上头三分之一处固定住,纳鞋底子的白棉绳双几股穿进管里,点火那头露出花蕊似的碎绳头,泡在油瓶里那端棉绳甩出长长的尾巴卧在瓶底,然后往装了油的墨水瓶里一插,圆铁皮刚好盖住瓶口,油缓缓被吸,浸湿润泽了整条棉绳,一点就着。但那一苗黄蓝的火焰小弱,轻飘飘的似花骨朵,无风自摇,鼻息一喷,就趔趄腾跃欲灭。
  
    秋天傍晚,父亲骑着他那辆嘎吱作响的破永久自行车,披着夕晖从县城回来了。祖父正在大门左侧的牛棚里给牛添料,干草、牛粪与尘土的气味弥漫在四周。父亲支了车,从车篓里取出一盏玻璃灯,面无表情地上前递给了祖父。那灯是白桐木架子,四面装了玻璃,其中有一面玻璃是活动的,嵌在槽子里可以从上面抽出,将一盏煤油灯放进底板的凹槽中。当天晚上,祖父喂牛时就将灯挂在了棚角,本来昏黄的灯光再隔一重玻璃,比起真正马灯的明亮度差了许多,不小心倾斜了,里面的灯油还会洒出来,但的确方便了不少,新崭崭的看起来也喜人。飞虫与蛾子被挡在玻璃外,着急地冲撞。牛在灯下吃草,脖铃叮铛轻响,皮毛发亮,意态安详,灯光落在它长长的眼睫上,在目睛投下浓重的阴影。这个马灯,算得上父亲一个发明。他在房管所里做木工兼泥瓦匠,这大概费了不少功夫。动手之前,他没有提过,拿回来后,也只是简单地告诉了祖父一句。祖父嗯一声,接到手中,看了两眼,就转身忙去了。中国的父子关系,就是这样的深沉,含蓄,甚至有隔阂。感情不多表露,显得冷淡。一切看在眼里,藏在心中。
  
    父亲对祖父确有不少私下的怨恨。当年他十二三岁,为了养家,就弃了学,开始斜跨着那架比他矮不了多少的加重自行车,到十里八乡赶集做小买卖。发烧也不能休息,祖父隔着窗子骂得他含泪上路。衣服则是捡个子长得更快的叔叔剩下的,洗得褪了色,打着补丁,穿在他瘦小的身上,又宽又大,让已进入青春期的他,在人前头十分自卑和羞惭。那时的祖父年轻,不知疼儿子,身上仍有旧时代家长的霸道与专制。文革动乱年月,他家有地主成份,为人过于良善老实,不善经营谋划,加上孩子多,家境遂坠入极其贫穷状态。贫穷往往招来鄙薄轻视。父亲好强、冲动、敏感又忧郁,他看到祖父的缺乏能力给祖母与家庭带来的种种痛苦,心里十分反感,忧伤,又不甘,自小就处处自立,学会运用自己的头脑,抵触祖父的作风。父子像一堵高墙与一棵极欲高出墙头的庭树,压制与反叛,不甘与不羁,造成关系不睦,常常争吵。但后来看到祖父养牛不便时,仍默默用一盏马灯表达了关怀。进入老年之后的祖父转了性情,对孙辈极好。晚年得了轻度老年痴呆症住在我家,竟知道长时间坐在车水马龙的街角去接下班的父亲,手搭在额上辩认人群中儿子业已苍老的身影。让父亲暗自为这久违的父爱感动得热泪盈眶。
  
    祖父晚年爱赶集,爱侍弄牛。他背着手在牛市转来转去,看别人将指头伸到衣襟下交易,也寻索想要的牛。讨价还价后,花几百块钱买下来,日落西山时,背着手攥着牛绳慢腾腾牵回来拴在棚里。然后进门向祖母夸耀。得到的往往是祖母的一顿吵骂。但他笑咪咪的并不生气,只是不服气地哮囔辩白,说自己的眼力不会差,这牛喂些日子,倒手一卖,肯定能赚一笔钱。也不记得他赚过钱没有,便是有,也不会多。他的眼力,从来不为全家人所肯定。在大家心中,祖父这地主破落户出身的子弟,生性缺乏精明,甚乃内心糊涂。经营生活,处处是笨拙不靠谱的。骂归骂,过后,祖母还是要颠着小脚,去给他喂牛。爷爷观察着他的牛,根据自己不知哪里得来的兽医知识,自己配草药一桶桶地煮水为牛调养。
  
    不久下起了连阴雨,霏霏多日云头不散,天一黑,祖父就点上他的灯笼提着院内院外走动干活,或出去串门子。他披着黑夹袄,半卷裤腿,因身材高大,出入屋门时,总要略低下谢顶的头,迈着笨重迟缓的步子走路时,影子像一只大鸟在墙上缓缓移动,马灯摇晃,为他的身体镶了一圈淡淡的轮廓,细雨在昏黄的光圈里沙沙落下,划出条条闪亮的射线。
  
    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开始上晚自习。每天傍晚吃过饭后,端一盏煤油灯,呼朋唤友,走过长长的凹凸不平的村道去街角的学校。小小的灯在掌中,走路时,煤油在瓶中轻轻晃漾,要小心翼翼,才能免于溅出瓶外。冬天晚上黑得早,就点着灯上路,为了防止轻小的火焰被风吹熄,要将另只手掌窝起来挡在旁边小心呵护。也有的从作业本上撕下一张干净的纸,卷一个筒子套在灯上。这样走起路来就轻快些,但一不小心又会被晃动的火苗舔舐烧掉,成焦黑轻扬的一片灰碳。布满星光的夜空下,一群孩子托着星星般闪闪的小灯,次第从四面八方的村道向中间的街面上涌来,汇聚到那个古庙改建的学校门口,分流入不出的教室。不久之后,读书声响起,每个窗口都橘黄一片,飘出淡淡的油烟味儿。那一苗苗灯焰,心是黄色,外围渐成了淡蓝,像未绽的蓓蕾,微微跳动。灯下的书本,泛着淡淡的光芒,有时奋笔疾书忘了情,或是头一点一点打了盹,就也有谁刘海儿被火燎住,焦糊味扩散,妈呀一声,引得大家开心地一阵子低笑或窃窃私语。
  
    放学铃声响起时,天愈发黑得神秘,世界清冷静寂,小小的灯河又从各个教室流出来。刚出大门,我家的小黄狗就冲上来,绕着腿嗅闻转圈儿。我们带着一头煤烟味两手煤油说说笑笑掌灯拐进胡同口,老远能望见熟悉的趿着鞋的身影和一盏马灯缓缓而来,兼带着一声长长的哈欠或清嗓子的干咳,无比熟悉的声音,让人快乐欣喜。我最怕走夜路,天生的老鼠胆,怕黑,怕树影,怕风吹草动,怕想象中游荡的鬼魂。他呵呵一笑,对我说,呸,那都是吓人的。其实啥也没有。祖父那样的高大,沉稳,拖着脚步,一步一步迈得坚实沉着,像一面移动的可以挡风的墙壁。他手中轻轻摇晃的马灯已经变旧,白细的木色发黄黯淡,沾着指纹、油污和时间的灰尘,玻璃变得模糊,光色显得混沌,像老年昏花的眼睛,但又格外安详,有种岁月静好的气息。我迈着碎步背书包跟着他,很安心,觉得周围的幢幢黑影全不算什么,遇到什么也可以不害怕的。
  
    那年,公社住了一支连队,为改善群众生活,每半月放一次露天电影。早早地吃过饭,小孩子们欢呼雀跃着搬着板凳去占场子,争位置,等收拾完家务后姗姗来迟的大人们呼喊着从人堆外挤进来坐好,一起分享这精神盛宴。妹妹往往看不到结束就睡着了,散场时一片纷乱,母亲喊着我,扯着弟弟,抱着妹妹,正自艰难行走。常常从不远处的村胡同口,爷爷的灯笼就出现了。母亲惊喜快慰地催我们快喊爷爷,语中带笑地加快步伐领着我们走过去。
  
    提灯的祖父在不远处与暗夜融在一起,他手中晕黄的光芒,一次一次留在我的心底,让我牢记在心,并在后来长长的光阴里,感念尘世亲情的温暖。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