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跑的父亲

       近年来，你内心的负疚与自责愈加深重，对父亲。当衰老和疾病像毒蛇般缠绕着日渐年迈的父亲时，负疚与自责也像毒蛇一样噬啮着你的心灵。你频繁地往返于流浪的城市与居住着双亲的家山之间，试图消减负疚与自责。相逢的喜气和亲热使负疚与自责得到短暂的稀释和解放，但，离别的不舍和泪眼却让负疚与自责更加浓稠和厚重。当年，父亲拼尽全力将你撵出贫瘠的山乡投向繁华的城市，是满含着期许和希冀的，等待着你对他生命的超越与补救，然而，你却重演了父亲的舛错和忧患。
      接到弟媳的电话，你的心愈加沉重起来。父亲的身体像一部破败不堪的机器，随时都有结束苟延残喘的可能。上次，小妹回来对你说，父亲的脾气愈来愈暴烈。母亲做的饭食盐味稍重，父亲会直接将饭食和酒泼向母亲的身体。你的心愈加不安和悲凉。
      父亲的身体越来越差了，一日三餐都是汤汤水水、糊糊哒哒的才能下咽。你和小妹还是回来一趟吧。弟媳在电话里急切地说。他怀疑自己得了喉癌之类的绝症，乡村医生也如此判定，但又坚拒去大医院检查确诊，我们对他已经毫无办法。你和小妹回来劝劝他，最好直接带他去州城的医院检查一下。
      小妹夫妇和她家的小双排带着你奔向百余里外的故乡和年迈的双亲。道路坑坑洼洼、悠悠长长、曲曲折折，一如你和父亲的生命轨迹。
       到了那个垭口，故乡开始在远处眺望你。故乡的目光慈祥而深情，故乡的胸怀宏博而温软，总是以她惯有的姿态和方式迎接你，从不对你做身份的辨别和确认。
       小双排直抵吊脚楼左侧核桃树的浓荫下。小妹夫妇和弟媳往屋里搬东西的时候，你步履滞缓地迈向那栋由父亲亲手打造的吊脚楼。原本，这栋吊脚楼和你都应该是父亲最得意的作品。而现在，吊脚楼衰败了，你，失败了。你年近知天命，却给父亲交了一份无所成、无所有的人生答卷。
       当楼下墙角那尊亮铮铮的犁铧撞进你眼帘时，父亲正佝偻着身子从阶沿下的石梯踱下来。惶急之中，你低低地叫了一声爹。恍惚中，你没有弄明白你的这声爹，是叫给了父亲，还是叫给了犁铧。有浓厚的腊肉香飘逸过来。这是故乡随时随地都会窜出的香味。
      这香直接把你迎进了火塘。火塘里，除了忙碌着的母亲和弟弟，还有表哥，以及表哥的父母。表哥的父母，是你的幺姑爷和幺姑。而你的父亲，是表哥的幺舅。现在，父亲和幺姑是他们姊妹里的幸存。
      表哥是教师，你与他是自幼情笃的发小，也是十余年的同窗老友。表哥曾经患过鼻咽癌，但是，后来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幺姑也曾经创造过神话般的生命传奇。1997年春节前夕，作为在县医院被医生宣布再不回家就没有人过年的肝腹水患者，幺姑被表哥接回老家，却让一个乡野郎中的偏方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现在仍然康健、快乐地迎接着一个个崭新的黎明。
      表哥的到来是你预约过的。但，表哥又预约了幺姑和幺姑爷。这一切，都像是一个针对着父亲的圈套和阴谋。
      年轻时曾俊美潇洒过的父亲现在还保持着他固有的优雅与矜持。稀疏灰白的发丝有着向上的姿势，泛着光亮，好似吊脚楼上空无风时的炊烟；浑浊的眼睛里含着固执的自信和纯净的慈爱；皱皮木瓜似的老脸沟壑密布，却始终流淌着笑意；陈旧的衣服搭在犁弓样的身架上，洁整而得体。
      晚餐是母亲、弟媳和幺姑打理得的，有着纯粹的乡土格调和意味。
      你和幺姑爷、表哥、弟弟喝着酒。父亲也喝着酒。父亲喝酒成名很早，闹出过很多轶闻趣事。
      一年冬天，父亲去区上上班，路遇凭半斤酒票买酒而归的汪二哥。汪二哥听闻过父亲的酒量，但未真眼见识过，举着装着半斤包谷酒的葡萄糖瓶子在父亲的眼前晃荡。幺哥，你如果一口气把这半斤酒喝完，我不但不要你的酒钱，杀年猪的时候还专门请你去吃刨汤。父亲也不言语，抢过葡萄糖瓶子，扯掉瓶塞，一仰脖，咕噜、咕噜，没了，葡萄糖瓶子顺势到了一丈开外。父亲踏雪而去，带着满足。汪二哥踏雪而归，空着两手。
      前几年，父亲与几个牌友在家里玩上大人纸牌，脚旁边放一斤白酒，牌玩了一个通宵，一斤白酒也被父亲喝了个精干。父亲把白酒当做润喉提神的凉水扯冷疙瘩喝完了。
      今天，父亲面前的白酒只是一小杯。你发现，就着合渣汤泡饭，父亲端着杯子小口小口地啜着却难以下咽，眉头一次次紧锁，不时还爆发出阵阵剧烈的咳嗽。那是一杯难以入口的毒药吗？这是对酒曾经是那么的轻看藐视和豪情万丈的父亲吗？你的眼睛和胸口一阵阵生疼，感觉自己面前的白酒也变成了毒药。
针对父亲的话题从喝酒这件事情切入主题。大家七嘴八舌，你一言我一语，对父亲进行狂轰乱炸，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想让父亲不要漠视畏惧病情，明天随我们去州城作一次确认检查。如果确实是绝症，无钱医治，放弃治疗，死也让自己死个明白。
      父亲在当地也算个旧文人，其能言善辩在那一带乡村也是久负盛名的。但是，这次父亲却把他的语言长枪捂得严严实实的，用缄默抵抗着大家的好意规劝。大家喋喋不休，父亲终于冒出几句。我也快七十古稀了，已经儿孙满堂，何必再给家庭给儿女增添麻烦？他们要做的事情还很多，不必再为我这条老命穷操心瞎折腾，我该去的时候就去了，也是死而无憾了。
      弟媳和母亲插话说，父亲也许是被长久的病痛折磨和近年的频繁检查治疗坑苦了！的确，父亲年轻的时候就患过眼疾、肾炎，且一直未断过病根。前些年，在楼上晾晒包谷时又摔坏了腰，接着又被久治不愈的蛇斑疮所困扰。今年，父亲到县城最好的医院做了两次检查，一次是胃镜，一次是喉镜，那些冰凉的器械成了父亲心头难以排散的阴霾。做喉镜那次，你一直陪伴着父亲。当护士手持镊子压住父亲的舌头，要父亲吚吚发声时，父亲恼怒地推开护士的手，大声呵斥道，我连裤子都讲不出来了，哪里还讲得出什么衣！？父亲兀自放弃检查，佝偻着背一弓一弓地走了，把你和护士丢在那里发愣。
       众人的劝说锲而不舍地进行着，转眼已至深夜零点。终于，父亲抵挡不住了，答应马上热水洗澡，明早换衣服后随我们去州城。大家如释重负，幺姑、幺姑爷、表哥也像完成了重大任务似的，带着满意披着星光回家去了。
       听着父亲在偏房里用木盆洗澡稀里哗啦的水声，你的心里也宽慰了许多。你感觉那个坚强执着的父亲又回来了。木柴在火坑里噼噼啪啪地燃烧，蓝色的火苗忽左忽右跳起了欢快的摆手舞。你呆呆地凝望着火堆，父亲青壮年时的逃跑故事像电影镜头般在你眼前一幕幕闪现出来。
      1976年春夏，故乡空降似地来了许许多多的豺，家乡父老管它们叫豺狗子。那些豺狗子神出鬼没，在故乡的山野时隐时现。一天晚上，父亲顶着朦胧的月色从区上返家，走到一个叫孽垭的地方，放眼一望前面的水草坝，惊奇地发现水草坝上也落满了星星。这些星星与天幕上的星星迥然不同，蓝幽幽、绿莹莹的，散发着仿佛要穿透人骨髓般的阴森冷气！
      豺狗子！父亲在心里对自己低呼道，身上的汗毛根根倒立，恐惧像强电流一样刹那间窜遍全身。
      恐惧在父亲的身体里来得快，去得也快。进也是死，退也是死，不如往家的方向冒死一试。父亲后来对你说，他那次身携着半斤白酒，于是，就拔掉瓶塞一饮而尽，低哼着样板戏，从容地往家的方向行去。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父亲开始是从容地慢走，然后是小跑，再后变成了奔逃，甚至恨不得插上飞翔的翅膀。豺狗子并没有尾追而来，但是，很长时间里，父亲的梦境都被蓝幽幽、绿莹莹的星光包围着。
      童年的饥饿曾给你留下了刻骨铭心的记忆。那时候，你的全家四代同堂，老老少少十一口人。不但人多口阔，还有姐姐和幺姨两个只能吃不能做的残废，仅仅靠父亲微薄的薪水和外公、母亲、舅舅的勤扒苦做来维持全家的生计。一年到头，仿佛想尽了一切办法也无法填饱全家人瘪瘪的肚皮，一家人的脸上总是写满了深青的菜色。红刺果、葛藤根叶、黄瓜香树籽、茎豆夹和叶、黄豆叶、漆油枯饼、从田间地头搜罗来的雀儿脑壳大的包谷和小指头大的洋芋……都曾是你和家人的救命“粮”。有一次，父亲从区上带回一把劣质面条和一瓶“神油”。父亲眉飞色舞，高兴得像个孩子。今天好了，我们全家老少好好地吃一顿面条吧！这种油很玄乎的，既是油，又能当盐。后来，你才明白，那就是现在再普通不过的烹饪调料——酱油。
       这样的境况终于在某一年得到了全新的改写。家里有了自留地，之后又有了责任田。父亲毅然放弃那份做了多年的工作，从区上逃回了农村。父亲带领全家老小辛勤地开荒、拓地、积肥、种植、收割。从那时候开始，土地、庄稼和父亲都焕发了青春似的，变得活力十足、精神抖擞、生机盎然起来。家里破天荒有了吃不完的肉、油和粮食。父亲用他自己的逃跑，换来了家庭的丰润与富足。
       不早了，你们都快去睡吧！父亲洗浴完毕，披着衣服从偏房里钻出来，整个人精神了许多。你和大家遵从父亲的意愿，乖乖地进房上床安寝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你和妹夫早早地就起床了。问比你和妹夫还要早起、已经在开始生火做早饭的母亲，母亲扬着芭茅花似的头发，轻描淡写地说，父亲早就起来了，到屋外散步去了。
       然而，到了吃饭的时候，父亲却没有回来。
       他一定跑了！也许就躲在山上的某个地方。看样子他还是不愿意随你们去州城检查身体。母亲开始着急了。
       再等等吧！你和小妹夫妇仍然心存侥幸，盼望着父亲能回到家里来，随你们一起去州城。
       但是，三个多小时的无望等待彻底击碎了你和小妹夫妇的幻想。
       父亲没有回来，他再一次义无反顾、执拗坚决地选择了逃跑。
       车开动了，你和小妹夫妇要返城了。一幕真切而明晰的画面在你的脑海里定格：一匹老马藏匿在山林里，痛哭无声，老泪纵横，目送着拖儿带崽的儿女艰难远行，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