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散文网

您现在的位置是:首页 > 散文阅读 > 抒情散文

抒情散文

乡村软暴力

2020-09-24抒情散文子夜歌
我第一次体会到“孤独”这个词时,我不像现在这么爱它,我是带着一种绝望的情绪被迫接受它的。那种孤独是外界力量强加给你的,而不是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那是在乡村的童年时代,总有一个孩子是一群孩子的头领,在这个王国里,他随心所欲地操控着其他孩子,
我第一次体会到“孤独”这个词时,我不像现在这么爱它,我是带着一种绝望的情绪被迫接受它的。那种孤独是外界力量强加给你的,而不是从内心深处散发出来的。 那是在乡村的童年时代,总有一个孩子是一群孩子的头领,在这个王国里,他随心所欲地操控着其他孩子,凭着意愿行事。直到今天,我都说不好这种感觉的微妙之处。但在一个由几十个孩子组成的圈子里,总有那么几个孩子,不靠自己的年龄、力量以及其他因素,占据着绝对统领的地位。而我,就是靠这一种奇妙的天赋当上孩子王的。一个团队的头领,必然拥有旁人无法质疑的权利,在我早期的童年生活中,我所有的提议只要一从口中发出来,周围就全是一片附和声。而我决定对某一个孩子实施惩戒时,那这个孩子在我们生存的孩童世界里,必然成为异类,遭到隔离。 兰香是幺奶奶的小女儿,出于对她母亲的憎恨,所有的孩子都不喜欢她。而我们对幺奶奶的这种感觉,则源于我们各自母亲对她的厌恶,我们是受了大人的蛊惑,才不喜欢兰香跟幺奶奶的。 寨子里几乎所有妇人都看不惯幺奶奶,一个精明世故且妖里妖气的女人,她从遥远的地方嫁过来,作为汉人女子成了我们土家族人的媳妇。她喜欢浪声浪气说话,穿色彩俗艳的衣衫,瘦的脸颊上有稀薄的头发覆盖,却喜欢抹得油光发亮,上面颤巍巍耸立着几枚娇俏的花夹子,走起路来屁股一扭一扭。四十多岁的妇人作二十多岁的打扮,自我感觉又永远那么良好。从她嫁进寨子的第一年起,她就成了所有女人的仇敌,凡她走过的地方总有人嘀嘀咕咕,指指点点;被她屁股扭过的路口,也有妇人停下来义正词严地吐唾液。但幺奶奶看似浑然不觉,她像一只花尾巴喜鹊一样聒噪,有她在的地方,就充满了叽叽喳喳的声响。她跟每一个人都亲热地打招呼,彷佛人家都是她无话不谈的好姐妹,背地里却精明世故,算计着如何占到便宜。 妇人们因为难为情,对她脸上堆积的笑容只能迎合,背地里憋着闷气,无形中带动了寨子里的气氛,妇人们之间形成了一股心照不宣的暗流,全都与幺奶奶保持着距离,疏离了她。每个妇人都有孩子,他们聚集自身力量,在村寨里竖起了一道冷漠的城墙,这城墙囚禁的不仅是幺奶奶,几乎所有孩童都受到了这种冷暴力的侵袭。这种邪恶的暗示力量一旦在我们心底生根发芽,我们已经把对幺奶奶的仇恨转移到了兰香身上。幺奶奶可以旁若无人的生活在别人的目光里,兰香却没这个本事。对兰香的排斥意识是不知不觉形成的,我们没有经过任何形式的讨论商议,就在幼稚的心灵里搭建了一座丑陋的桥梁,有了默契和共识。我们笨拙的模仿着成人的一切,暗中观察他们的行为举止,形成了心灵伤害的雏形。 在我们看来,兰香跟她母亲一样,长成了一个精明世故的小妖精。因这缘故,先有人跟兰香玩,后来只要听说跟兰香玩的,就会被别人瞧不起,鄙视,久而久之,就没人跟兰香玩了,开始是迫于形势,后来就完全是顺从习惯,并且从心底认同了。兰香成了莫名其妙的绝缘体。 一开始,我们对兰香的排斥是小心翼翼的。譬如,在她跟我们搭话时,我们只会敷衍一下,既不肯定也不反对;她在什么地方玩,我们就马上借故离开,绝不在同一地方玩;我们从不邀约她去玩,从不把看成圈子里的一员。有一年夏季天气太过闷热,我们日日在小河里洗澡嬉戏。没有谁邀请兰香,出于孩童的懵懂,她知道自己孤独,但她不知道这种孤独来源于我们;她知道自己没有亲密的玩伴,但她不知道自己不受欢迎。寨子里的孩童经常呼朋引伴,群体活动。我们把兰香当做异己分子,但她自己并没意识到。我们走到哪里,她跟到哪里,我们玩什么,她也玩什么。我们在小河里玩两人一组的跳水游戏,明明有个人落单,宁愿加在别人组里,也不跟兰香一组。在那个夏日里,兰香一个人一组,跟在我们后面,玩得不亦乐乎。就像一池鲜活的小虾里出现了一条鱼儿,她的存在令我们不满,她的迟钝让我们感到愤怒,于是我们提议去别处玩,故意大声叫名字,一个个邀请,偏偏不叫兰香的名字。兰香仍然没意识到我们在排斥她,她高兴地响应。当我们看到兰香穿好衣物准备跟随我们,带头的人马上掉转身子,把衣服扔地上,大声说不走了,其余的人心照不宣地附和着也不走了。那时,兰香什么都明白了,那是我看到她反应最激烈的一次,她冲着我们抬起了她的泪眼,爹一声妈一声嚎啕起来。我们面面相觑,第一次感到反击的力量,这种反击虽然微弱,但令我们惶恐。 第二次是什么时候,记不真切了,天气的缘故已经不适合在小河里玩乐了,我们悄悄甩掉兰香,把场地转移到山上。在那些长满了枞树,由细沙堆积而成的山坡上,我们背着兰香,学着各自母亲的口吻,无数次议论着她身上的一切。很多事例都是老调重弹,但我们不在乎,从这些口水缝隙里迸发出来的乐趣让我们甘之如饴,每个人都自觉比兰香高人一头,那是一种参杂着报复的优越感。议论到最后,触目惊心的一幕出现了,不知谁提议,我们应该给兰香做一场法事。每次想到这个幼时的情景,我的心都忍不住微微顿一下,那场法事在我脑海记忆如新。我讶异那时纯真的孩童能有这样残忍的心思和邪恶的想法。 我们颠覆了生老病死的自然法则,在家门口的小山坡上,梦想着,在我们的诅咒中,我们举行了一个仪式,类似于安魂、巫咒,嘴里发出依依呀呀的吟唱,它模拟着一些不言而喻的意义。在我们的意志支配下,兰香似乎已变成了一个死人。我们回想着村中老人死时的场景,兴奋而激越地准备给兰香做一场法事。先用细沙砾堆积了一座坟,在坟的四周细心垒上碎石,插上新鲜的花草,然后打磨了一块漂亮的石块,立在坟头做墓碑,我们中写字最好看的人用细尖的石头在上面刻下了兰香的名字和死亡日期。接着,我们迫不及待地脱下外衣,包在头顶上,当着孝帕孝衣,腰间扎着草绳,围着这座假想的坟墓,边走边唱,伴随着哀哀的假哭声,一次次绕圈子,边上还有两个人负责敲锣,用柴刀互相击打,使之发出“哐当、哐当哐当哐……”最后,我们想象着大人的样子,一个个按秩序匍匐在坟头,佯装悲伤地跟坟墓里的兰香告别,整个场景模拟地一丝不苟。 一个孩子在有限的心智下能做出怎样残忍的事情来,只有她自己也遭受到了同样的待遇,她才会明白。也许,我们对兰香的排斥和厌恶并不完全来自她母亲,而是源自孩童的私心,类似于人类游戏中的奖惩。我们受着天然因素的趋势,对一个同类做出种种可怕的臆测、惩罚、隔离、凌驾,并以伤害她的精神为乐,从中感到趣味无穷。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促使我们这么做的最原始的动力来自何处?孩童的言行举止是否已在无意识中、触摸到了人潜藏深处的欲望,一种被巧妙掩盖着或含蓄释放着的原始冲动。不然为什么,我们在对兰香的行为中失去乐趣后,转而寻求其他同伴。这种类似于猎物和寻找目标的行为几乎没有理由,兰香的母亲绝不是理由,连跟天气、环境都毫无关系。我是在游戏的齿轮终于滑到我这里,孩子们由恶作剧带来的乐趣、全部需要由我一个人的痛苦来支付时,我才开始用稚嫩的灵魂去感受这一切,反省这一切。 那天,在下雨,厄运降临到我的头上。小河里的水涨至微微发浑,雨后的日子让人的薄脆的几乎透明,还带着一种幽幽的苍凉。这种凉意本不应该属于我们这个年纪,无意中我撞见几个同伴,背着背篓,相约着去什么地方找菌子。出于我们一直统一行动和爱伴的天性,我不假思索就跑回家找我的小背篓,热切地加入到队伍中。我毫不怀疑我是其中一员,并且是主要一员,但接着,一个平日跟我玩得最好的同伴带着歉意告诉我,他们不是去找菌子,而是受亲戚邀请去另一个山寨帮功的。其他人附和着说明这是大人安排的,不需要旁人参与的劳动。我不是兰香,这种熟悉的托辞是我以往惯用的,我立刻敏感地觉察出了我的命运开始与往日不同了。 我被抛弃了,就像我当初带头抛弃兰香一样,这种人人害怕的厄运如今轮到了我。我第一次体会了这种孤独的感觉,我遭遇了我出生以来最可怕的事情,最大的陷阱,我也陷进了幺奶奶、兰香、秋红、三妹他们先后出入的坟堆里,其他人用冷漠给我竖立了一座墓碑。 我独自一人提着小桶和撮箕去河里撮鱼,遇见了小萍姑姑,她在一块石板上洗衣服。一个比我大好几岁的女孩子,已经过了玩乐的岁月,最让我羡慕的是她大而黑亮的眼睛和大而黑亮的头发。但小萍姑姑显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不知道自己身上哪些地方最有吸引力,她错误地估计我们应该羡慕她的聪明能干和心灵手巧,她总是刻意地在我们面前展示这些优点,保持着一份居高临下的优越气质。比如这时,为了让我意识到她的勤劳和爱干净,她不停地往自己的掌心吐口水,再用这些蕴含丰富的唾沫,抠洗衣服上某处洗不掉的小污点。我心知肚明,但我竭力装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出来。这是一种跟人打交道的艺术,每个孩子都运用自如。小萍姑姑的优点是努力做一个大人称赞和喜欢的乖孩子,这些在我眼里毫无价值。一个孩子最骄傲的事情莫过于得到所有孩子的拥护,处在孩子中心,成为孩子王。小萍姑姑的好品德只能取悦大人,却征服不了一个寂寞孩童的心。 在一个大孩子和一个小孩子对峙的河流里,我突然明白了小萍姑姑的处境。她跟我一样,她的贤良她的优秀、只是她用来保护心灵骄傲所采取的手段而已,在她这个年纪的孩子里,除了少部分去外地读书外,另外一些出门打工,剩下的三四个,自愿加入了成人队伍,跟那些妇人们一起上山一起下地。只有她,因为过早有了婚约,就得作为一个闺秀被所有人排斥。她被剥夺了玩伴,她不属于任何圈子,她需要整日整日呆在家里冥想她的丈夫、她的婆家生活;她需要为出嫁做一切准备:缝新衣服,做无数双布鞋和彩色图案的鞋垫。她必须端庄、内秀、沉稳,甚至在无人偏僻的角落里,她得悄悄哭唱几声,复习几遍妇人们教给她的哭嫁歌,以便在出嫁那天因不善哭而难堪。 在那一天,小萍姑姑对我异常亲热,跟我说了很多话,还教给了我许多洗衣服的偏方,但我识破了她的心思,看穿了她在特意拉拢和讨好我,是因为我跟她的处境已经变得一样。山寨里所有的人都结伴走了,小河里只剩下两个孤苦的可怜虫,我恨小萍姑姑,她看似好心的举动,其实是别有用心。冰凉的河水冲刷着我的小腿,不远处偶尔有小鱼偏离出游的轨道,“啪”的一声跃出水面,小尾巴一甩,又迅速没入激流当中,它有路可走,我连小鱼都不如。我顿觉得万念俱灰,周围白茫茫的水朝我挤压过来,我的心脏一阵抽痛,脑子里阵阵眩晕。为了掩饰我的窘迫,我佯装鱼儿太过狡猾,故意用脚在离小萍姑姑不远的地方狠狠跺了几下,溅起的水花爬了她一脸。我提着小桶和撮箕上了岸,我的背后像是长了一双利眼,我看见了小萍姑姑正一口一口朝手心里吐唾液,她的脸上灌满了无声的悲哀。 屋后的青山,传来一阵风的呼啸声,像在下达某个命令的口哨,所有的树木挥舞着绿臂,一起发出快活的笑声。在这个充满了嘲弄的世界里,我披散着头发,赤裸着双脚,担着我捉鱼的家什,远远地逃离了小萍姑姑,在纤细的田埂上飞奔。 整个下雨的下午,我在寨子里四处闲逛,一刻也不能停下来,依旧赤裸着双脚,专用脚板心去踩那些被水浇的发亮的小石子,它们那么清洁、那么秀丽、那么温顺,我的心中传来一阵阵微凉的刺痛。我乐此不疲地逗弄着寨子里家养的畜生们,拍手吆喝吓唬它们。看猪扭着幺奶奶似的白屁股一颠一颠地逃窜;母鸡用翅膀笼着一窝小鸡,用看老鹰那种恐惧尖锐的目光防备着我;黑花被我用石头追赶到山里,口中一直发出委屈的呜呜声,我就乐得哈哈大笑。但其实,我心里觉得无趣极了。 我只是偶尔遭受这种厄运,而兰香几乎被我们排斥在整个童年之外。《庄子、渔夫》中说道:“真悲无声而哀”,在这个几乎没有自己声音的童年,兰香被这种无形的软暴力残酷隔离着,几乎发不出自己的有效声音,她是悲哀的,她的整个童年也是悲哀的。现在,我真想用我颤动的笔触来捕捉一下兰香们后来的成长气息。 跟她母亲的过度妖娆不同,兰香成了一个低眉顺目的孩子,走路时永远垂着毫无生气的脑袋,别人夸一声她穿的衣服漂亮她都要脸红半天。这样一个在沉默中成长的孩子,却有最狂野的内心,某一天突然辍学出走,在我们尚不知情为何物的年龄里,她已经先后跟着好几个男人私奔。我曾暗暗猜想,这并不是她心智比我们成熟或者受她母亲的影响,而是我们的做法促使她生出孤愤之心,用这种惊世骇俗的行径来寻求温暖和认同。 十几年后再见到兰香,她变成了一个比我们老得多的女人,没有工作没有文化,跟着不同的男人在不同地方停留。她性格乖张,眼神不宁,跟人谈话时不时发出神经质的笑声,引得人一惊一乍的。惨白的一张秀脸,却结了太多蛛丝,让人觉得十分怪异和荒谬,脸上始终挥之不去的两朵红晕还残留着儿时的记忆,那也许是她唯一的留恋。 写到这里,我真的是要忏悔了。我不知道兰香异常艰难的人生是否跟灰色的童年故事有关,我的笔墨看似接近真相,却因缺了勇气,次次从边沿处滑离开来。苍天作证,我们不是为了要伤害谁,在那样的岁月里,灵魂稀薄的我们必须为自己制作童年欢娱。找一个假想敌,通过一连串恶作剧,来达成我们的意愿,在做这些事情时,我们端严,一本正经,力求提前建筑一个成人世界,只是为了得到一颗糖果的甜味和乐趣。
[ 本帖最后由 子夜歌 于 2013-5-13 11:57 编辑 ]

文章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