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家坝煤厂和它的工人们

董家坝煤厂和它的工人们
　　作者 ：周俊生
　　岁月匆匆，时代变迁，半个多世纪过去了，董家坝煤厂早已不复存在，它的主人们也大都离开了人世，唯有矿山依旧，忠魂永存！谨以此文纪念那些为国家建设作出贡献的煤工们！


　　——题记


　　董家坝煤厂是一九五七年新建的国营企业，属于小型山区煤矿，六十年代以后，工人总数只有二百多人，主要分为井下工人、地面工人和后勤工作人员三类。井下工人有一百三十多，分为采煤工，运煤工，掘井工等，六十年代是它的鼎盛期，原煤产量很高，整个工厂是热火朝天，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忙景象。董家坝煤厂根据山形和煤层分布，属于立式走向和长壁式煤层的开采方式。立式煤层是指煤层垂直于地面，高达数百米，工人采煤时是站立着一层一层向上开采；长壁式就是在煤层和煤矸石两边有天然形成的石壁，分别叫作天平和底板，石壁和煤层是平行的走向，相依共存的，有煤就有石壁，但有石壁不一定有煤，因为地壳变化，煤层厚薄不均。七十年代中期，董家坝煤厂纵向一直开采直到山顶，横向煤层也开采到了山的尽头，只剩下一座无煤的空山。矿厂要寻找新的煤源，故撤出了董家坝。煤厂迁走了，只留下寂静和废墟，煤厂的房屋建筑也拆毁得荡然无存，已完全看不到曾经辉煌发达的痕迹，它因煤而生，又因煤而亡。只留下总厂部和孤零零的高烟囱。总厂部门前的墙壁上，有一幅标语：战无不胜的***思想万岁！高烟囱上也有一幅标语：劳动创造世界，人类征服自然。是“人定胜天”思想时代留下的产物！董家坝煤厂褪去了迷人的光环，它随着历史的洪流跌宕起伏，潮起潮落。在国家发展建设时期，煤炭资源为国家建设添砖加瓦，发挥了重要的作用，但自然资源是有限的，也是不可再生的，董家坝煤厂五七年起步，从鼎盛到衰落，才历经了短短二十年时间。煤矿带来了董家坝的风采与繁荣，煤源枯竭，董家坝煤厂也退出了历史的喧嚣，完成了它的使命，消失在了历史的长河之中。


　　董家坝煤厂，在上世纪五十年代和七十年代，招收了两批二十岁左右的年轻人。他们充满青春与热血，朝气蓬勃，活力四射，给煤厂带来了生机与活力。下班后，他们脱掉工作服，洗去满身乌黑的煤灰，换上时尚的服装休闲或娱乐。当时工人们的文化生活非常丰富，高音喇叭叫个不停，歌声嘹亮，厂里热闹非凡。煤厂工会有很多文化娱乐活动，工会俱乐部有各种乐器，比如小提琴，手风琴，脚踏风琴，二胡，京胡，打击乐等。工人们还排练文娱节目，每次开会之前还专门教唱革命歌曲，《我们年轻人》，《工人阶级硬骨头》，《我们走在大路上》都是在厂里教的。阅览室有各种文学名著，现代小说，时尚杂志，报刊，连环画等供工人们阅读。体育方面有篮球，乒乓球，单双杠等。此外，还有下象棋，打扑克等。每周故陵邮局还有专人送书信报刊到厂里，送来外面的消息，传递家人的声音。煤厂周围到处是杨柳成行，绿树成荫，操场边还有几十棵当时少有的广柑树和柚子树，成熟后职工及家属共同分享。春天里，桃花盛开，鸟语花香，葡萄架下一片阴凉，方方面面都展示出国营企业的时代风貌。这过去的一切是那么令人回味无穷，思绪连绵。当年工人小帅哥们棕色灯芯绒夹克外套，里面的白衬衫显得格外的耀眼，华达呢中山服，毛领大衣和的确良衬衣是那么高档漂亮！一个个帅小伙的青春风采，无不秀出国家工人的风度，他们心中充满了自豪感，幸福感 ！这些已经褪色的一张张画面在脑海里依然是那么清晰，难以忘怀！


　　没有干过采煤工作的人，对工人们井下作业全然不知，工人们在井下到底是怎么采煤的？煤井里面采煤工作原理、结构分布如何？只有了解这些具体情况之后，才真正知道煤矿工人的艰辛。矿井采煤最重要的是安全，确保井里安全最重要的就是供氧充足，空气流通，要开采山里的煤炭，首先在山底沿着煤层走向修一条隧洞，隧洞随着煤炭开采而逐渐延伸到煤层的尽头。隧洞一般高二米，宽一米八左右，顶上有石拱，路中间有铁轨，它的主要功能有三个方面：运煤，人行，空气流通。它是矿井的大路和生命线。矿井的温度比较宜人，冬天较为暖和，夏天特别凉快，是天然的冷暖空调。不管冬夏，站在矿井前的人都舍不得离开。但是，大人们说这种凉风吹了会得风湿病，不准我们去吹。修大路的工人叫掘井工，他们专门负责修大路架石拱防止垮塌。掘井工是采煤的先锋队，煤炭挖到哪里，大路就要先修到哪里。大路有几千米长，儿时出于好奇进去打探过。开始一段路还兴高采烈地前行着，走了一段后，感觉就变了，里面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才走一千多米，就不敢进去了，一种恐怖的心情突然袭来，仿佛大山要压下来了，心跳加速，呼吸急促，脑袋嗡嗡作响，犹如置身在十八层地狱里面，恐怖，绝望，赶忙掉头往外跑，一边跑一边想，工人们天天在里面工作，他们是怎么过来的？是为生活所迫，还是别无选择？


　　大路修好了，沿着大路每隔十几米就要向上打一个烟囱一样的竖洞，专业术语叫“楼眼”，就是工人们上下的楼梯间。楼眼把煤层竖直分成段，以方便开采。楼眼一般有五十米高，一米宽，八十公分厚，（就是采煤层和煤矸石的厚度，这是自然形成的）。楼眼里有步梯，这个步梯是把圆木固定在两边石壁上做成的，相当于五十米高的塔吊，工人们每天都要从这里，手脚并用地爬上爬下，进出采煤巷。这是工人们每天都要面对的最危险通道，如果梯步顶木松动，或者手脚滑脱，人就会从几十米的高空摔落到大路，粉身碎骨，这样的事故时有发生。有时候楼眼还会因为石壁垮塌，造成煤炭和煤矸石把楼眼堵塞，从上面打不通，只能从下面去疏通楼眼，又会遭遇上面的煤炭和煤矸石突然垮落，操作极其危险，必须要派有经验的老工人，才敢冒死去干这项工作。在楼眼五十高的位置要再修一条平行于大道的通道，这个通道的功能和大路是一样的，叫采煤二巷，如果矿井底部的大路和二巷是两条平行线，那么就在两条平行线之间每隔十几米划一条竖线，这个竖线就是楼眼，大路通过楼眼和二巷连通，在矿井下形成空气循环。楼眼有三大主要功能：一是工人进入工作面的上下楼梯，二是通风供氧，三是采集的煤从定点的楼眼卸下到大路上。楼眼和通风解决好了，就可以采煤了，一号楼眼和二号楼眼可相向采煤，二号楼眼和三号楼眼也亦如此，依次这样横向向前推进，每个楼眼与楼眼之间的煤都要采完挖通。纵向就是沿着两个楼眼之间平行向上采煤，把五十米高的楼眼分成二米五的空间高度，相当于住房的层高，这是采煤巷，工人的工作面，工人要把这二米五高这一段里面的煤全部采完，采煤巷与采煤巷两层之间要留有八、九十公分左右的厚度不能采煤，工人们叫它“墩子”，也相当于住房的楼地板，工人们站在墩子上作业，每段采煤巷工人可以从两个楼眼对着往中间挖煤，煤层有厚薄之分，十几公分到几十公分不等，这是由山脉决定的。采煤分小组进行，每个人安排有固定的采煤位置，在自己楼眼采煤巷里独立操作，山区煤炭是夹在石缝里的，和煤矸石贴在一起，两边石壁宽度不足一米，有时地形还稍有倾斜，伴有地下水，操作十分困难，环境十分恶劣，如遇上下塌方有生命危险，工人们在工作面里借助微弱的矿灯照明，先挖煤，后打煤矸石，把煤矸石和煤分离出来，再把煤炭运出工作面，从楼眼里把煤卸到大路上，煤矸石填在原地，每个工人每天都有工作进度，根据煤层厚度确定进度，所以工人的采煤定额是不一样的，定额不是看采煤的多少，而是测量你每天工作面的进度，工人们的工作强度是很大的，完成定额要付出很多辛劳和汗水，在漆黑的巷道里，阴冷潮湿，空气稀薄，他们没有抱怨，只有任务，他们每天必需完成任务才能下班。民间有一种说法是：挖煤的人是埋了还没死，驾船的人是死了还没有埋。这很生动地描述了这两种工作的危险性。工人们每天进去时就有一种担忧：不知今天是否安全，还能不能见到下午的太阳？每一段煤采完后，就到另外的楼层同样进行。考虑到地下水和采煤成本，董家坝煤厂只采地面以上的煤，有的矿井还要采地下的煤，其危险程度更高。如果大路和二巷之间的煤采完了，就要向前或向上开辟新的楼眼，纵向从二巷往山顶开采到三巷、四巷，横向与大路同行，其方法是相同的。每个巷有专门的运煤工负责把煤运到指定的楼眼卸到大路上。然后大路上的运煤工用运煤的小车厢，把所有的煤运出坑道至煤坪。


　　工人们早上八点进井上班，下午四点左右才出井下班，工作时间约八小时，工人们早上必需吃得很饱，才能坚持到下午下班，饿了没有点心，渴了就直接喝山里的泉水，这是不符合生活习惯的一种折磨，但无计可施，它不同于其他工种，吃完中饭以后按时上班，井下工人要下午出井清洗以后才能吃上午饭。工人们每天上下班是他们比较痛苦的时候，夏天倒无所谓，穿衣多少没关系，冬天就受罪了，他们要脱去所有的干净暖和的衣物，穿上象铁皮一样僵硬的、沾满煤灰的工作服，既不贴身，也不保暖，到达半山腰二巷要走半个多小时的山路，冻得瑟瑟发抖，出井时，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下山回厂，如果井下有地下水，满身衣服都是湿的，寒风刺骨，饥寒交迫，他们承受着太多的苦痛，忍受着太多的煎熬，煤矿工人的苦和累只有他们自己知道！为了生存，他们不顾个人安危，有的还是子承父业，几代人把青春和生命献给了国家的煤炭事业。早上出厂门全身都是干干净净的，下午出矿井时，完全是一个漆黑的人，睁眼时只看见黑眼珠在白眼中转动，本来饥肠咕噜，苍白的嘴唇反倒显得那么红润和性感。工人们是三班倒，如果你在晚上遇到下班工人向你打招呼，你只会看见两排白牙在你面前飘忽，你是感到好笑？还是觉得心疼？反正我笑不出来！他们干的是危重体力活，每天出井吐出的痰全是黑的，他们没有享受，没有地位，没有选择地当煤矿工人，他们为人类带来了光明，给国家创造了财富，他们因为挖煤而变得卑微，更因为挖煤而变得伟大！


　　刚进入煤厂的新工人，他们青春焕发，身强力壮，精神十足，他们认为煤矿工人虽然没有社会地位，是被人瞧不起的“煤黑子”，但同样是为国家作贡献，他们平凡的生命也会释放出灿烂的光辉，体现他们的人生价值，作为一名国家工人还是感到很自豪的。煤矿工人毕竟是国营工人，他们的工作环境是和采煤打交道，但国家的劳保还是有保障的，享有国家给予的福利，每个工人都有工资收入，厂里配有专门的厂医，看病、服药全免费，井下工人每月有五十六斤大米，平均每天有一斤八两多，那是何等的足食啊！多数工人都吃不完，剩下的都带回家供养老婆和孩子，这算是他们对家庭的另一种贡献。在缺衣少食的六、七十年代，井下工人享受的是红军干部同等的待遇，每人每月供应三斤半猪肉，二斤半白糖，三斤黄豆，一斤白酒，那时城市居民每人每月才一斤肉，其它都买不到，井下工人配有安全帽，手套，口罩等，工人们还要发肥皂和洗澡帕，因为下班时必需洗澡，把井下沾上的煤灰清洗干净，每年要发放劳保工作服，这种服装主要是下井劳动时穿的，劳保工作服是劳动布缝制的，虽然是专门供井下工作穿的，但考虑到不浪费和物尽其用，也可以在外面穿，所以还是比较合身的，但很多人都不爱穿，他们认为那是下井时穿的，没有档次，其实劳动布和后来的牛仔衣服、牛仔裤的布料是一样的，至少有百分之八十的相似度，蓝色纯棉的，很厚很结实，要是工人们知道他们当年穿的就是和今天牛仔服一样的服装，不知感觉有多么时尚和酷毙。


　　矿山里采煤可不比露天煤矿，那可是天壤之别，露天煤矿那不叫采煤，那叫运煤，露天煤矿只需要剥离和爆破煤炭表层的覆盖层，全是机械化开采，挖掘机挖，大卡车运输，传送带输送，煤层厚达几十米，甚至上百米，有的煤矿开采近半个世纪，有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感觉，露天煤矿的工人劳动条件好，吸入的粉尘很少，生产安全，董家坝煤厂的工人就没那么幸运了！他们是在地下从石缝里用挖煤的钢啄镐把煤一点一点地抠出来，煤层很窄，产量很低，只有几公分到几十公分厚，没有任何机械设备，全凭体力，还要和煤矸石作斗争，危机四伏，险象丛生。他们的工作平台狭窄，又处在密闭的环境中，长期被挖煤所产生的的粉尘笼罩着，在空气稀薄的环境中吸入大量的煤粉尘，他们知道煤肺病的危害，特别注意要怎样保护自己的身体健康，厂里给每个工人都配备了象防毒面具一样的口罩，还有医用的防尘口罩等，其出发点和愿望是好的，口罩也能起到一定的防尘作用，减少煤炭粉尘的吸入，但在实际使用过程中，效果就没有那么理想了，他们工作长期在地下，矿井中空气稀薄甚至不流通，带上口罩会上气不接下气，几乎没法呼吸，没法干活，后来就顾不上身体，干脆把口罩摘掉了，只是在粉尘特别严重时，就到楼眼的通风处换一下气，然后接着干。再有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如果你没有煤肺病，你永远出不了矿井，一直要干下去，你可能要比别人多干许多年，一直要干到得了煤肺病为止，才能出井退休，其结果是一样的，与其这样，倒不如早一点得病，早一点退休，这是一种多么可怕和无奈的自残方式！在采煤特殊的行业里，他们也懂得珍惜生命，可他们别无选择，无法回避现实，所以董家坝挖煤的工人们都得有一种职业病叫“煤肺病”。


　　煤肺病又称为肺尘病，既包括由纯煤尘引起的尘肺，又包括了由煤和岩石的混合粉尘引起的煤矽肺。煤矿工人的职业病是无法避免的，井下工人得病时间很快，染病只需五到十年，甚至更短，煤肺发病工龄约在下井工作二十年左右，煤尘广泛分布于肺内,导致细支气管周围形成"煤点".以后出现称为局灶性粉尘气肿的细支气管轻度扩张,逐步形成肺部进行性广泛的肺纤维化，感染时，出现呼吸系统症状和体征，如气短、胸痛、胸闷、咳嗽、咳痰等症状。从事稍重劳动或爬坡时，气喘加重；秋冬季咳嗽、咳痰增多，有时会合并肺部感染、支气管炎，引起通气功能减退，并能导致弥散功能、肺泡与毛细血管气体交换等换气功能的障碍。因此，煤厂每年都要对工人进行煤肺筛选和医学等级鉴定，一期煤肺属于轻度患者，可以不继续从事采煤工作，二期煤肺的工人就办理退休，基本就是判了死缓的人了！这时候，他们的体质还基本正常，可以从事较轻的体力劳动，但身体每况愈下，咳嗽频繁、喘息明显，呼吸减弱，说话打颤，随着体质变化病情加重，最后引发肺气肿，肺心病导致肺不能扩张，呼吸衰竭而死亡。煤肺病工人的死亡是及其痛苦的，他们不应该受到这样的惩罚，他们是国家建设的有功之臣啊！煤肺工人的平均寿命只有五十岁左右，董家坝煤厂的井下工人因患有煤肺病，陆陆续续地全部离开了人世，煤矿工人没有愉快的晚年，只有痛苦的余生！他们把青春和生命献给了国家的煤矿事业，为国家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我们应给尊敬和缅怀他们。


　　我不是煤矿工人，当我彻底地了解了煤矿工人工作的辛劳和生活的艰难以后，对他们的奉献精神肃然起敬。董家坝煤矿的工人们，他们为了祖国的建设和人民生活的需要，长年累月在湿潮、阴暗、闷热、肮脏、危险的环境下工作，随时都可能遭遇垮塌、摔落、爆炸的伤害，他们是普天下最能吃苦，最能受累而且最刚强的一个特殊群体，他们是和平年代的英雄，数年如一日从事高风险的“地下工作”，他们用自己的辛劳和生命去改变煤矿工业落后的面貌，高强度，高难度的付出只获得微薄的收入，然而，煤矿工人们却忍辱负重，甘心情愿，默默奉献！他们像一块块黑色的金子，把光明带给人类，把黑暗留给自己，发光发热，温暖世界！他们是煤炭工业的逆行者，他们和战场上冲锋陷阵的士兵一样，天天冒着生命危险为国家建设出生入死，他们知道采煤有危险，而且要献出宝贵的肺直至生命，但他们义无反顾，忠于职守，比起现代的歌星，影星，明星，他们才是最有名和值得崇拜的偶像！可他们没有粉丝，也没有纪念碑。他们是时代的英雄楷模，他们的动人事迹值得人们学习，他们的优良品德和崇高精神值得我们歌颂与铭记！他们应该得到全社会的尊重、关注，他们才是最可爱的人！


　　向为国家煤炭工业做出贡献的工人们致敬！


　　为国家煤炭工业逝去的英雄们永垂不朽！


　　2020.6.16.完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