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部枯丛林

西部枯丛林
冬天是寂静的，一切野外的事物，看起来都进入生命的荒芜。
那天中午，忽然想要去野外，便登了一辆自行车，去往小城西部。几年前那一片工厂区车水马龙，现在却听不到声息了。那荒废之相深入到内心。
　　那有点恍若隔世，敞阔厂区地面上，大大小小的机器锈迹斑斑，它们终究变成这般模样了。沉默的天地，仿佛被封住了口，一个无法说出的秘密被裹在其中。在那安静之中，工业化的东西，被时间打败了。
　　出城那条尘土路上，过一座残破的桥洞，再走几分钟，大路就分叉出一条高岭之地。在那儿走，时间仿佛在退回，一下子回到很多年前。那近乎是我少年见过了一些废墟之地，但我又明确地知道，东部区域成片的高楼显示出小城的另一种样貌。
　　这种差异感，让人产生巨大错觉。那不仅是时间，更是地理的不同。你必须认真地确认它们的存在。一如，季节之中的千差万别；一如少年、青年、中年的不同；一如每一个阶段遇见的都不可重复……
　　那条土领上，无人走入很久了。车子颠簸着身体，渐渐进入越来越幽暗的枯树丛了。
　　走入其间，却看见，一片又一片的草倒伏，一条毗邻的河流干涸。没有人踪迹的荒地上，仿佛一种时间的停止。那大片的坡地，土地表面是颗粒状的，毫无声息的树林间，无数线条状的阴影，统领了空间，那使人觉得跌入了近乎静止的状态。那尾随身后的脚印，像一个神秘跟踪者，它是我分身的一个个符号，每一个脚印都代表了一次涉入，一种探询。
　　那片低洼处，灰枯芦苇蒲草，在细微的风中，晃动着，突然又会变得激烈起来，声响高低错落。四周丛林高耸，枯草茂密，一种怪兽的拟想，出现在我头脑里，许多危险仿佛就潜伏其中。
　　一切都集中在心理上，暗影丛生，隐约着，入侵身体。静静地站立了一会，发现阳光一直在，从树枝间，落到地上，因清冷而显得微弱。被照到的枯草，纤细到一种柔弱无骨状态。被碰撞到的草，歪到在脚边，被踩到的，则从节处断裂开来。
　　这些象形的草，保持着生命的姿态。但它们经不起外力了。这些鲜活过的草，颜色灰白，像一个老人留给下的生命印象。不过，你从它们样子上，还能看到夏天疯长过的景象。
　　它们幽闭而又敞开，枯死之相，并不令人哀伤，那一刻，反而给一种生即死，死即生的领悟。而身边树都是笔挺的，抬眼看去，叶子急或缓地离开枝条，飘落地上，虫鸣或者鸟的叫声隐约其间，这自然世界交融生死的真实情境，如此通透。仿佛无须破解，一切透明入境。
　　沉潜其中，就可体会万物对存在的表达。一片树叶，一根茎杆，一朵花，从红、绿、蓝、白到灰黑、苍白，经过不为目光凝聚的褪变。既真切，又幻听幻觉一般。
　　整个下午，我踟蹰林间，这片辽阔的荒寂之地。枯草背后的枯草，河岸对面的河岸，让我沉陷入脚步与泥土颗粒的融汇中，那被触及的隐秘之声之悟，流水般在心中回旋。
　　天空出现了一群黑点，在游动，渐渐的，轮廓清晰了，伸展开的翅膀，轻巧扇动，平缓过后，翅膀加速滑行，上下翻转，急速向前穿越。起初是一只，后来又多了一只，接着，又从几个方问聚拢过来几只。它们开始鸣叫，声音辽远而敞亮，充满整个听觉空间。漫漫的，它们靠近我注视的方位，黑蓝色的翅膀，在滑翔，穿梭明净之空，我被那色彩流动牵引着，被自由的飞翔所感动。蓝黑象一股热流，赋予那片天空一种温度。我感受到身体被激发出一种热量，在我体内蔓延，整个人，被飞舞着的黑蓝色统摄着。
　　就这样，我沉浸于血液在体内涌流的知觉里。似曾相识，来自过去的生活经历、体验。那种辽阔和自由，在内心打开一片天地。那种飞翔，潜入到身体内。肉体和知觉，近乎同时打开了一个通道。那种久违的感觉，再次来临。
　　这一群黑蓝色的翅膀，集体向远处飞去，离视野越来越远。这短暂的过程，像一种自由敞阔的落笔书写，在心空中，留下永恒。
　　太专注看它们，连呼吸都没有发出。这一刻，我的神魂回归来到眼前：粗裂的树身，墩实站立着。死亡的芦苇荡传来的呼啸声，旷野的粗砺的本性显现出来。
　　我继续寻找具象之物，一只土黄色的蝉壳，栩栩如生，附着于树身，仿佛随时飞翔。在临近的树身上，看到相同蝉壳，保持着同样灵巧姿势。我意识到，蝉壳是蝉的衣服。这个自然界的司空见惯，看似平常，稍一深思，便令人惊讶。
　　“金蝉脱壳”，让我翻然醒悟，它指向人世的隐喻。我更愿意想，一只蝉，上帝赋予脱壳的能力，并让它们的翅膀，在时间和天空中获得飞翔并鸣唱的能力，它必然给予人心灵的启示。它唤起人的灵魂自度。它隐喻人的灵魂，挣脱禁锢，翩然飞翔。
　　风安静下来，声音都隐藏了。寂静一直在蔓延，内心的一些东西正变成羽毛，携带抽象的意念在飞。脚下的泥土，静默的老树，枯萎的植物，它们经历过生死，以原生的姿态，裸露出真容。
　　这些灰暗事物，让整个自然场所进入生命的启示里。我的幻想扩张了灵魂。一种新奇，促成了身体的动力。眼前，每一种微小的事物，都真切生动。我听到风在背后尾随，拽着衣衫，一路同行……
　　返回到小城中部时，街灯光亮了起来。我心中装着的那片枯丛林，在整个夜里，陷入更加寂静的黑暗中了，那是一个真正沉睡的夜晚吧。
　　　　　　　　　　　　　　　　 2019年3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