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 踪

　　有些人像一些气味，在阳光和空气中慢慢淡去；有些人，像冲淡一切气味的风，不停地吹来陌生的尘埃。
　　又跟格桑花在初冬相遇。但与成群结伙的格桑花不同，总是从繁华的涡流中退却到边缘的心，一直打算开出孤独的花来。我好像一直在固执地等待同样孤单的灵魂，对面而立，就像一些落单的黑颈鹤幸运地相遇，坐下来，让我们谈谈喜欢热闹的格桑花以外的东西。
　　秋末冬初，到处开放的格桑花把渐渐逼近的冬日气息齐心协力推回到远处去，而推开的理由好像是人尽皆知的：那些鲜艳姣好的面庞，那些修长柔软的腰身，让特别喜爱阴柔与妩媚的人，找不准季节。秋天将尽，它们妖娆，纤细，都不示弱，尽情展示火热的胴体，没有羞涩，无关轻佻。群居众处的格桑花不会孤寂，这世上任何一股风，都能从她们的胴体之间吹过去。
　　秋末冬初，就这样绚烂得令人有些触目惊心，那都是喜欢热闹的格桑花建立的赫赫功绩。曾经是高原独有的鲜艳与妖娆，如今被人引种到各处。我的故里，亦未能免，道路两旁，空闲土地，很快涨满了异域风情。格桑花独有的野性之美，让多年种菊的人和他们的菊，都黯然失色。娇艳热烈的格桑花，远不同于矜持高冷的菊花；格桑花是野生的，本无主人。菊有主，种菊者大都是，或应该是，已经落入俗套，但还想挣出俗套的。格桑花所在的高原，是雪山、牧草和牛羊的世界。我却不会忘记，格桑花有一些非同凡响的高邻，它们是于高原和高原之间迁徙游荡的黑颈鹤。这些日子，它们启程了，我的头顶常常传来它们孤傲的高鸣。我就想，如果它们能看见地面上的格桑花海，它们会想到高原故地开始扩张了呢，还是流散了呢？还是会想到，故地从此开始分裂、漂移，从此走进各自的风物话语中去？
　　这些年总传来于它们不利的消息，或者是一些河源正在枯竭，或者是一些湿地正在干涸。它们的命运很像人，在变动不羁中，失去家园的同时，也在失去自己。与失去人生方向的人一样，黑颈鹤们也许将要开始探索，下一步应该飞向东，还是飞向西。迁徙不仅仅是为了觅食和求偶，更重要的是巩固生存的记忆。黑颈鹤飞过的大地上，格桑花像一场无声的风暴，向地面八方迅速蔓延。以前以为必然要去高原才能见到它们的尊容，现在看来，不必了，它们的鲜艳妖冶很好地照应了这个世界对外在强势完整而饱满的迎合与忍让。荒芜被它们彩化，晦暗被它们照亮，卑微被它们显扬，渺小被它们壮大。我不像黑颈鹤那样能够飞向得很高。我也无法像格桑花那样走到很远。我一直在向自己的中心快速退缩，我心里的世界，原本已很丰富，我的孤僻，表示我不需要外界的繁华来填充自己的空缺。相对正在失去湿地也在寻求新的栖居之地的黑颈鹤，非但未能走出更远，还在向内退缩，我还是一个失败者。我也不像格桑花那样落地生根随遇而安，我设计好的自己，处在云端。我总在想着逃离，在逃离了快速萧条的乡村之后，我又想逃离过于浮躁又有过于焦虑的城市。但我同样不知道能让我的身体正常衰老的地方在哪里，能让我的灵魂激发出来的文字自由生长的地方究竟在哪里。
　　十月。寒鸦很早以前就离开了，黑颈鹤起身西去的时候，格桑花完全扰乱了我的心念，也削弱了我的勇气。我对那么普遍的，为了迎合世俗审美需求而放弃自己操守的东西，怎么都爱不起来。我总惊愕，一些大家闺秀沦落风尘，居然是自情自愿的！格桑花无处不在疯狂生长的事实，让我产生失去高贵朋友的奇怪感觉——不错，在辽阔，宁静，单纯，神秘的高原湿地，我见过黑颈鹤，也见过格桑花，我觉得他们在那样的地方同时生长，简直是按照神的意志促成的绝配。风骨，不用说了，情怀，那更是不能忽略的。当我想到，在冰封季，高原上的风都被冻得完全安静下来。在枯黄的牧草丛中，在坚硬的冰凌和厚厚的积雪下面，格桑花的灵魂在安睡。冬季把高原覆盖了，包裹了，它覆盖和包裹的是春夏秋三个季节。新生，守成，一切都在神的怀抱里酝酿，然后，呈现，收回，再造，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说到迁徙，格桑花比我轻松多了。迫于生计，迫于造成生计模式的种种原因，我寸步难移。格桑花不一样，走下严酷的高原，它们的生命力呈现出反常的强大。生长得更好，本是好事，我为什么要对他们的选择或者被重新安排心怀芥蒂呢？我为什么要想到它们强大的适应能力代表着价值的失落和道义的亏损呢？坚守固有模式，恪守初始价值，一定意味着正确吗？造物给人的启示够清楚明白了，也许，只是我的迂腐和保守让我的思考走向了邪路。我艳羡黑颈鹤，艳羡的是它们自由迁徙的能力和勇气。放在格桑花身上，我怎么又表现出相当的顽固不化和因循守旧呢？再说了，比起格桑花的绚烂多彩，我所经历的人生历程实在平庸，而原因，无非是我坚守了不该坚守的，放弃了不该放弃的，前者的原因，强加给我愚昧和邪恶，后者的原因，是对本我的确认和关于自由更深意义的理解，出现了难以挽回的偏移。无论是格桑花还是黑颈鹤，它们只为着本我生命的意义真实显现而不断挣脱约束自己的外部力量，不断排除非我意识对我自主意识的蒙蔽和侵凌。没有一个生命有坚守非我原因的义务，没有一个生命愿意被非我力量牢牢控制。追求安逸和舒适，追求平安，幸福，自由，壮大，是一切生命的权利，这种权利，又有谁能够剥夺得了呢——天空，大地，海洋，天赋命权，那么多活物都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做出更多选择，生存得好好的。而所谓生活着的人，源于懒惰，丧失的太多；囿于怯懦，被剥夺的太多；慑于胁迫，让渡的太多；囿于谎言，不知的太多；惧于淫威，牺牲的太多。
　　这么说来，我应该祝福走下高原的格桑花了。落地生根，开花结朵，相互提携，彼此拉扯，成群结队，皆大欢喜。因为自由，它们的单纯远胜于受禁的复杂；因为天然，它们的活力远胜于矫饰的僵化；因为自主播撒，它们的强大远胜于垄断的脆弱；因为率性独立，它们的高贵远胜于受控的平庸。踏上漫漫迁徙路，一路豪歌向天涯。不问故园安在，不问新王是谁。故乡永远都在有自由的地方，意义永远都在有爱的地方！它们绽开了，它们是勇敢的；它们离开了，它们是正确的。
　　入冬了，无处不呈现出封闭和关锁的景象。朔风渐起，人去城阔，街上开始游荡来自北方的尘埃。辽远的天空无处退却，消瘦的江河无处隐身，衰老的树木身无丝褛，疲惫的大地暂无新绿。怀疑幸福的人们，把有限的幸福，关进自家屋里……
　　黑颈鹤，自由的生灵，它有自己的家园，它有自己的窝居，它有自己的冬衣，它把春天，藏在自己的翅膀下面。
　　充满焦虑且茫然的世界给我的印象就像山体滑坡。而此时，我幸而又与格桑花相遇，但我不再对它们这些抛却固有价值的活物报以怀疑和鄙视，我反而想把它们看作弥补这个无力感极其强烈的世界裂隙的粘合剂；当我明白或者终于承认它们对待自己生命的态度是正确的，我也告诉自己，我没有义务对任何非我的力量牢记什么坚守什么。我是唯一，无可代替。
　　当我再次听到天空传来黑颈鹤的高鸣，我更加明白，虽然我被残暴的非我意志严格控制，但追寻生息地仍然是我不可侵犯的权利。我可以如格桑花一样向世界展露我的胴体，但这不是示弱，而是接受、认同和欣赏我自己。我的展露无关低俗乃至淫邪，我只是在传播我的美学志趣。我所展露的，本就是肌肤之下，筋肉之内，被称作灵魂的东西。我以这样的方式告诉世界，许多年了，没有人能够向我强行散发过明确，持久，特别的气息。除了亲人，没有人在大风吹来暴雨袭来的时候为我驻足。没有人为我生出更多的孩子，但与我有过肌肤之亲的女人们，她们都很美丽。我不曾狷狂不曾放荡，不曾勇猛无畏，不曾蔑视，不曾高傲，然而，我从来都是梦想中的那一只我行我素的黑颈鹤。
　　我是一个很难被被完全驯化的高等动物！
　　天气信息显示，未来的冬天是几十年来很严酷的，漫长冬日将是一段良知和道义严重亏损的历史，而弥补亏损的人们，就是依然被单一质地的语言层层包裹起来的人们。在严重亏损的历史里，一道圣旨，便可温暖所有离乡背井的人，便可再次安抚所有人从未治愈的伤痛。那些人，也将高扬子民们特有的骄傲，沉醉于蒙恩的光荣。
　　起风了。有些熟悉的人，像风中的气味迅速淡去，有些陌生的人，像淹没所有熟悉气味的茫茫尘埃。
　　坏消息不断传来，一些河流正在枯竭，一些湖泊正在干涸。在退化的湿地上，芦苇野生疯长，白白的絮上，生生地冒出远古的荒凉和悲壮，整个世界，都在朝着那个方向快速后退。我去过的高原，我无法知道它将来会发生什么，但是，黑颈鹤还是向那里飞。黑颈鹤对高原还抱有希望，它们在坚持自己的孤独和高冷。黑颈鹤飞过的大地上，格桑花开了。一些消息借助花朵造出的气氛持续传来，大意是，从此人间再无贫穷，再无痛苦与悲哀，所有人都会有一个美丽的胴体，但必须按计划展露出来；所有的胴体还应当领会同一个意思——普遍富裕且幸福的人间，不要高傲孤冷的黑颈鹤，所有像黑颈鹤一样的人们，都应该像我很熟悉的气味一样，在这一场浩荡长风中，或者快些消失，或者保持缄默。
　　风太大了，风声告诉大地，不能有一株贫弱的草，但必须有广泛富强的阳光；天空中不能有怀疑与反叛的黑颈鹤，但必须有方向明确阵容整齐的风。
　　我本不反对自由迁徙，故我也不反对流入我处的外来物种，自由迁徙，没有罪恶，只有权利。但我反对任何形物种一强独大并对其余物种施以压倒性欺凌和挟持——以前我从未见过的格桑花，现在已发展到了无处不有的地步。我终于能够接受它们放弃自己的尊贵和矜持，放弃孤高冷艳的抱守。我很理解它们那么容易就入乡随俗，放弃了对土地的选择，在人造风景中快乐至于忘乎所以，就像苦心孤诣大造风景的人们，用喜欢热闹的格桑花来装点城乡道路，修饰贫弱的乡村。我很遗憾它们与他们一样，被庸众们浅薄的快乐和仓皇的生活所改变，野性正在消失。它们妖冶的身影与艳美的脸庞刺激了消费，放纵了人们的消费欲望。我太理解了，它们成为非凡时代里非凡的传道者，它们为沃野锦上添花，它们为硗确涂脂抹粉。它们为越来越空洞的生活增添了鲜艳的虚荣，它们是光荣的牺牲品。千篇一律单调重复是它们无法逃避的命运。它们为萧条的土地承担起宣示复兴的重任，那种责任传达出一种语境：格桑花开放之处，再无贫穷，格桑花盛开的地方，幸福是人生不可推卸的责任。
　　真没想到，我的孤独和高冷，赶上了这么一场非同寻常的生存竞技，然而，我输了。我像一只丧失了泽国的黑颈鹤那样输了。不过，格桑花就像沙尘暴一样，撒向大地，开始掩饰更多的贫弱；它们冲淡的，有我熟悉的气味，也有我不熟悉的。我熟悉的人和不熟悉的人，都被卷进这一场强劲的风里。
　　与格桑花相遇在初冬。我的心里开始产生想要回家的强烈感觉的时候，其实我就在家里。
　　黑颈鹤的鸣叫，又把我踩实家乡土地的脚步拉到更遥远的地方。熟悉的人，还为我留着熟悉的气味；陌生的人，被大风吹入格桑花密集而散乱的光彩里去。
　　要么，总有一块湿地是留给黑颈鹤的，要么，总有最后的黑颈鹤会消失在阳光永远暖不热的风中。但越来越多显眼的土地上，每年秋天，都会盛开形势一派大好的格桑花。喜欢群居共生的格桑花，在彼此观望相互证实中身不由己就实现了普遍的平庸，作为孤独者而离群索居的黑颈鹤，永远都飞翔在寻找家园的长路上。
　　在一些河源正在枯竭，一些湿地正在干涸，但被走下高原的格桑花渲染得繁荣兴旺的土地上，黑颈鹤无法知道哪一次迁徙是最后一次，但在作为它们最后栖息地的高原，还有它们熟悉的格桑花，就像因为忧患太多又必然沉默的人们，他们的灵魂最后的着落点，是那些与他们一样孤独的人们。
　　冬日的行脚渐近。天上的黑颈鹤离我很远，地上的格桑花，离我很近。
　　2019-1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