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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散文

17岁过挡风岭

2022-01-07叙事散文柳藏
~~~走到挡风岭脚下,我再没有回头的想法了。这座雄峻的山岭,像是梁野山的二当家,横亘在前往武北的途中。武北是武平县的北部简称。民风彪悍,善饮。知青作家郑启五写的《帽村客栈》一文,描述其17岁时上山下乡,投宿帽村客栈,遭遇“人肉包子铺”般的惊……

~~~走到挡风岭脚下,我再没有回头的想法了。这座雄峻的山岭,像是梁野山的二当家,横亘在前往武北的途中。武北是武平县的北部简称。民风彪悍,善饮。知青作家郑启五写的《帽村客栈》一文,描述其17岁时上山下乡,投宿帽村客栈,遭遇“人肉包子铺”般的惊魂一夜。吊诡、惊悚之余,犀利笔锋与武北民风契合,令读者感觉辛辣、过瘾。我的目的地就是永平乡帽村村。   20多天暑假农忙“双抢”,我晒得像黑炭,迫切需要外出游逛、放松。按往年惯例,书记总会在“双抢”还没结束时来我家,帮忙割稻子、插秧——他家田少。今年农忙完全结束了,他还是没出现。我怀疑他胆囊结石发作了——上半年他发作了一次,躺在地上呻吟、打滚。我租了一辆单车,半载半推,送他去180军医院。没有电话和网络通讯的年代,验证猜测的唯一办法,是去他家看望。父母大人仁慈,知道我要去看书记,给了10元钱。是车费,也算是活动经费。   我家在东留,书记在帽村,刚好在梁野山的两侧。他的家境和我家相似,子女多,负担重。外出求学,骤然割断的熟悉地理环境,和远离家人的孤独感,同乡、同班、同桌这些因素让我们结成了坚固的友谊联盟。有时晚上聊天迟了,还同床睡。形影不离。每逢假期回家,总要找时间碰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我到达风吹口,打算换乘车辆。这里是我俩每学期放学回家的岔路口。等了又等,望了又望。可是除了偶尔一两辆大货车,根本不见班车的踪影。此时我有另两种选择,一是改变计划,去县城找李老师,二是搭车回家。钱钟书说,打消已起的念头,就像女人打胎一样痛苦!我当然还是要去帽村。怎么办?我手里没有阿拉丁神灯,也不会翻筋斗云。想想,与其在路边干耗着,不如发动自己的“11”车,边走边等。   没想到,徒步前进,独自翻越挡风岭,却成为我17岁的一段奇妙旅程。每隔几里,便有村落、人家,分散在路旁,团踞着,如同结绳记事。风吹口之后,我只知道一个地点:鸡嫲窝。童年的记忆中,就是在这个地方,我坐在拖拉机的后斗上。拖拉机停在一个高高的坡顶。大人们扛着茶籽担,沿着小路,逶迤下行。人渐渐变小,最终消失在一座油毡布覆盖的房子里。那是一座榨油作坊。从光线明亮的白天到临近黄昏,榨油作坊渐渐模糊,变成一盏隐隐的灯火。黄昏转入黑夜,人们仍然没回来。苦苦等待中传来消息,说人多、排队呢,但榨油任务是一定要完成。天空原本满天星斗,到了凌晨,突然乌云密布,竟然下起雨来。人们擎起拖斗的油布,避雨,也抵挡冷风的侵袭。我人小,躲在大人的怀里,啃着五分钱的芝麻饼,倒是觉得温暖又惬意,居然睡着了。记忆如此深刻,以致于那辆停在坡顶的拖拉机,和那座原始的榨油作坊,在悠远的岁月中,梦幻一般。   我没找到鸡嫲窝和那座榨油作坊。这些村落、民房,散在路旁,貌似漫不经心,其实都经过了风水先生的指点,经历了奠基、筑墙、上梁、落成、乔迁等一系列建筑习俗洗礼。这里的路,和老家完全不一样。我熟悉老家的每一条路,哪里拐弯,哪里是桥,哪里有一棵大树,哪里埋着某个人。每个地点有名称,和对应的故事,点点滴滴,了然于心。现在不一样,我对这片土地完全陌生。每前进一步,都是初次涉足的泥土。我视线所及的道路可以确认,但是拐弯之后是上坡还是下坡,有没有凶狗守在那头,只有走近了,才见分晓。行走在陌生的山村,完完全全的“我”的感觉,如此新鲜,又如此轻盈。   可是,另一方面,路边的瓦房,房前的猪圈鸡舍,菜园里的蔬菜,篱笆上攀延的豆角,蜿蜒、层叠的田塍,稻田里随风点头的禾苗……这些景象,分明又和我老家一模一样。一切都那么相似,那么熟悉。唯独不同的,是人们的目光。生疏的,疑惑的,警惕的,毫不在乎的,形形色色的目光,让我对自己产生种种联想。我想起了被驱逐的乞丐,背着破蛇皮袋,在哄笑中狼狈的逃窜;想起了屋檐下避雨的少年,再三邀请,仍然不敢登门入室;想起了夜色深重,敲门投宿的手艺师傅们,他们的脸色略带尴尬,挎包上总挽着一条毛巾……我觉得自己有着他们的影子,同时,内心也在不断告诉自己与他们的差异,认清自我,坚守自己。或许,在人们的眼里,我就是一个戴着草帽的陌生人吧。不知因何而来,也不知道要往哪里去。踽踽走过,似轻风,是无关紧要的光影。阳光热烈,晒得我脊背发烫。我听着自己的脚步声,单调的沙沙响,像是走在老家的山岭中,又像是迷失在老林里。孤独而新奇。   挡风岭迎面扑来。我从未想过,会以这种形式和它会见。它是人们往武北的必经之路,雄伟险峻,高耸入云,犹如一道天然屏障,将武平县的南部和北部隔离。这里是古近代时期绿林聚啸、杀人越货的绝佳境地,有着冬天路面结冰、车辆频繁失事的险恶弯道,这些带着凶险的大量传闻,甚至让我觉得客家传说中的熊家怪兽,就是出没在这种地方。   父亲曾讲述挡风岭遇险的事。光荣佬开着大型拖拉机,送父亲和放映设备前往武北。上挡风岭,一个接一个的急弯,和巨大的仰角视线,让驾驶经验丰富的光荣佬也脸色肃穆起来,不停的大力打方向盘、换档位,浓黑的烟从弯刀型烟管滚滚喷出。快到坡顶的时候,险情发生了。光荣佬用力过猛,转向镙丝松脱,方向盘竟然被他提了起来。车头顿时失控,咆哮着,大有往悬崖边冲的趋势。幸好老驾驶员临危不惧,马上把方向盘压下去,卡住,坚持到了山顶。   书记也跟我说过一件事。说是他村里一大高个,骑自行车下挡风岭。刹车太频繁了,速度又快,过一道急拐时,整个刹车装置飞脱,自行车像“80迈的母猪”往悬崖冲。数百米的高崖,人掉下去肯定没命!紧要关头,大高个双腿一伸,站到地上,自行车便从他胯下窜出,冲出路面,“磬铃哐啷”的坠入谷底!——多亏了那双大长腿。   ——2005年,挡风岭新开辟的路上,一头野猪横穿马路,被一辆货车撞晕。货车司机喜孜孜的下车,拾捡野味。不料野猪苏醒,穷凶极恶,挺着獠牙攻击。撞烂了驾驶室,踩坏了座椅。衣衫褴褛的司机爬进车底,躺着不动,这才逃过一劫。   莽莽大山,道路蜿蜒上升。沙石土路,沿着山岭无休止的拐弯,像是买圆珠笔的人试纸划痕,不停的作“之”字形盘旋。坡度大,路面倾斜,以至于我经常把手放在大腿上,撑着走。山下偶尔有车,打自低处来,轰鸣了好久好久,才探出一个车头。基本是货车,笨拙的挪动,像不情愿的懒汉。我几度招手拦车。在这样的斜坡上,没有司机肯刹车停下。我只能让在路旁,目送车辆抖动身躯,一截截的消失。声音在上方盘绕,半天不绝,我老是担心它们会从头顶掉下来。   海拔不断升高,视野越来越开阔。远眺山峦,连绵起伏。阡陌交错。马路像褐色的大蛇,忽隐忽现。村庄在茫茫的绿色包裹中,像是孩子搭的积木,又像是蚁巢——那么远的距离,人们比蚂蚁还微小。山谷里传来笃笃的砍伐声,我猜测是烧炭客。在我的记忆中,有一位烧炭的矮古,长相粗鲁,面色黎黑,为了取悦孩子们,他将别针刺穿乳头,把毛主席像章戴在胸上。烧炭的人,长年生活在山林中,忍受孤独和蚊虫袭扰,该有多寂寞!可是那些村庄呢?我的父辈们呢?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以季节为经,以农事为纬,一年四季在一亩三分地上劳作,活动在那一片小小的空间,红白喜丧,囫囵几十年,一忽儿便过完了一生……我想得几乎怜悯了。   快到山顶时,地势变得舒缓。几处兀岩,呈现出山的棱角。一浪一浪的黄土坡隆起,是山的赘肉。马尾松枝桠平展,分散排列,仿佛一帮闲逸的人们。泛黄的芦苇丛,不知名的大鸟兔起鹘落,那里应该藏着它的巢——天空骤然变化,乌云翻滚,炸雷一个接着一个,响彻天宇的撕裂声,似乎要把整座山岭劈开。顷刻间,雨也来了,像一群舞蹈的小鬼,跳跃在我的草帽上,在树丛间欢快闪动。更诡异的是闪电,像一株株烧红的大树,光秃着枝桠从云层中刺穿下来,尾梢直达山谷。我站在高山之巅,闪电像金蛇在脚下飞舞,瞬间产生,又瞬间消失。距离电闪雷鸣是如此之近,以致于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感受到一种强大的诱惑,仿佛一抬足、一伸手,便可以搭上那灿灿的金光,飞天而去。   走在电闪雷鸣的旷野中,寻找遮挡的地方是徒劳的。我知道身上湿透了,但也不觉得冷。雨声中的挡风岭,显得如此寂静。世界上似乎只剩下我一个人。我想,这时如果看见一个美女,大约会是鬼变的吧!又想倘若强盗出现,把孤身行走的人杀了,随地掘个土坑埋掉,也许不会有人发现吧!最早经过挡风岭的人,曾经和我一样想吗?被当作南蛮之夷的俚、僚、畲等土著被追杀着逃上挡风岭时,朱毛红军走过挡风岭时,他们是怎么想的呢?会担心就此死去,永远没人知晓吗?“死去元知万事空”,人的思想极致,无非就是生和死了。人,终究是要死的。不管是夭折横死,还是寿终正寝的老死。死之前,也许还有一阵儿忙乱。死之后,渐渐就被淡忘了。死者生前的财产、活着时的音容相貌、曾经的兴趣爱好,随着时间的推移,记得的人会越来越少。而那些记得的人,也一样会死去,被后来的人遗忘。隔个三五代人,大约就是模糊一片,只剩墓碑上的刻痕和坟头的荒草瑟瑟。他是谁?他是个怎么样的人?他做了什么事?真的有意义吗?活人的悼念,无非是寄托自己罢了。一千年前,这里也许不叫挡风岭吧!一个古人走在这山岭上,湿淋淋的思考,和我有什么区别呢?一千年后,只要世界不灭,一个未来人在这山岭上,会不会也默默的冥想“我”的存在呢?站在三千年中,我像一粒光电之尘,实在是微不足道。   思绪像花朵一样,此起彼伏的绽放。毫无目的,不带任何粘滞的畅想,鱼一样的活泼,让我忽略了肢体的疲劳。雨不多久停了,很快又是阳光灿烂。下山的心情欢快。森林葱郁,高大的阔叶林,合抱粗的榉树、椴树、橼树比比皆是,有的披挂着陈年藤蔓。树不停的抽枝吐芽,显现出不同层次的绿来。一些花杂在绿色中,格外醒目。下到半山腰时,一种奇特的响声传来。哗哗的流水,和有节奏的碓打,或轻或重,持续不断。我加快了步伐,寻找声源,发现溪涧中架着水槽,巨大的水车伫立着,大约三米高,显得比较笨重,水流从水槽中倾泄而下,注满格子,水车便顺势旋转,带动连杆上的碓马,抬起,碓下,抬起,碓下……水车黑亮,奔泄而下的水却又急又白,在幽静的山谷中,呈现出动与静的绝美画面。随着地势的降低,不远处又是一架水车,旋转,碓打——这片山谷有六架水车,一样的黑亮,一样的欸乃有致,一样的飞珠溅玉,在阳光照射下,制造出一圈圈七色的彩虹。它们静静的挺立着,不知疲倦的劳作,接受我的注视。在那一刻,我忽然为上山之时的怜悯之心,感到了深深的羞耻。   挡风岭过后,是平展的盆地。田野宽广,房舍逐渐增多。我像是烂柯之士,又重新回到了人间——我的衣服也干了。   经历三个多小时,我终于到达帽村。食杂店老板帮我指认书记的家。河对面一幢老旧的双层土房,晾晒着衣服。我满怀欢喜,走过小桥,推开书记家的绊门。迎接我的是书记的父亲,他显然刚喝完酒,眼睛满是红红的血丝。他告诉我,书记不在家,去了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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