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抒情散文

雪之痕

2020-09-24抒情散文烟雨飘过
又下雪了。雪花片片,漫天飞舞,似在拆解无头思绪。爷爷在世时,每每下雪,他总叹息一声,然后,便是一句“怎么又下雪了啊?那一年,唉……”爷爷的故事我们是耳熟能详的。那一年,奶奶有了姑姑后,得了产后风,爷爷求医问药,要跑到二十里路以外的地方。那一
  又下雪了。雪花片片,漫天飞舞,似在拆解无头思绪。
  爷爷在世时,每每下雪,他总叹息一声,然后,便是一句“怎么又下雪了啊?那一年,唉……”
  爷爷的故事我们是耳熟能详的。那一年,奶奶有了姑姑后,得了产后风,爷爷求医问药,要跑到二十里路以外的地方。那一天,天正下大雪,奶奶的药吃完了,爷爷站在屋门口,愁!怎么去抓药啊?
  奶奶在炕上阵阵呻吟,姑姑在旁边声声啼哭。爷爷的心像刀扎一样,去,无论如何得去,不能眼睁睁看着两条命都没了,爷爷裹了裹身上露着破棉花套子的棉袄,出了门。
  雪真大!爷爷在雪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到了中午,爷爷终于走到药房,抓了药,往回走。雪越来越大了,爷爷说:“那雪大的,你都想不到!一脚下去,没过脚脖子,等你回头看身后,你猜怎么着?雪把脚印填平了……”
  爷爷艰难地往回赶,路过奶奶的娘家时,爷爷又饿又渴又累,就想去奶奶的娘家去歇歇脚,顺便看能不能弄点东西填填肚子。爷爷走进奶奶娘家的院里时,闻到了一股浓浓的香味儿,爷爷说不用看,就知道是白菜馅的饺子,爷爷心头惊喜,多久没吃过饺子了。走进屋里,全家人看爷爷进来,全都愣了眼,奶奶的娘问爷爷怎么这么大的雪就来了,老天真是挡不住馋鬼呢。爷爷说是给奶奶抓药去了,从早上到现在,水米没打牙……奶奶的娘就骂,骂爷爷不把自家的闺女当回事,都病成那样了,还想着来娘家蹭吃蹭喝,逼着爷爷立马滚回去,说要是闺女出了事,绝饶不了爷爷一家……
  爷爷含泪离开奶奶的娘家,急匆匆往家赶,赶回家时,奶奶已经断了气,姑姑躺在奶奶的身边,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爷爷说到这里的时候,总是一脸迷茫:不知道她娘是拿女婿不当人呢,还是心疼粮食,也备不住是心疼闺女……唉,那心就那么狠哪!临了,爷爷总加一句:那年月,家家的粮食都金贵,更别说饺子了……
  爷爷一直到死都没弄清楚这件事,爷爷唯一清楚的是,奶奶死了,自己还是一个孩子的小男人是养不活姑姑的,于是就把姑姑送了人,结果两天后人家就送回来,说是姑姑太赖,跟病猫似的,怕养不活,爷爷又急着给姑姑找第二家,第二家好心把姑姑收留了,一直到姑姑十八岁订了亲时才和爷爷相认。爷爷死时,天也正下着大雪,爷爷的棺材刚放进坟坑里,棺材上随即就盖了一层厚厚的雪,姑姑跪在坟坑边,一声爹一声娘的嗷嚎,听的人心都碎了……
  爹也在旁边哭,不过哭过之后,爹说爷爷心狠,爹说:“你奶奶死的时候,我才七岁,等我长到十二岁的时候,你爷爷把我送进馍馍铺去学徒了,那时候真苦啊!下那么大雪,还要出去卖馍馍……”
  爷爷死后,爹才开始讲他的故事。我们知道,爹十二岁去了馍馍铺学徒,个子刚刚高过压面的杠子,我从爹的故事里,一直想像爹做馒头的情景:雾气腾腾的破房子里,爹在大冬天,却穿着一件薄薄的湿透了的汗衫,爹双手抓住压面的杠子,紧紧握着,脚一跳,爹的身子就弹起来,然后借着弹起的力,爹用力往下坠,那杠子便压在面上,可那一案板白白的面上,却只留下一道浅浅的杠子的痕迹……
  爹说:真苦啊!卖那么大力气干活,还不得老板的一句好话,常骂,骂得可厉害呢!一案板面,压不完,不许吃饭,就算压完了,也吃不饱,别看卖馍馍,可老板一个白馍馍都舍不得让我们吃,高粱饼子,棒子窝窝头,就这也论个儿,不管够……蒸好了馍馍,趁热就得推出去卖,不管天儿好天儿坏。那一天,正下雪呢,掌柜的逼着我去卖馍馍,说卖不完就不能回来。你知道那路上,根本没法走,推着虹车子,车辙轧在雪上嘎吱嘎吱想,在前面推,往后看车辙,你猜怎么着,车辙都叫雪给埋住了……
  我一直不知道虹车子到底是什么样的。不过爹倒说过,说有一个车轱辘,上面是车架子,中间一道梁,梁两边是两个竖长的平架子,架子上各放一个筐,车把上面拴着一根绊,把绊搭在脖子上,两手架着车子往前推……爹的描述让我想起牛拉车,把套套在牛脖子上,然后拿鞭子一赶,牛就吭哧吭哧往前走,所不同的是,牛拉车车子在后,爹推车车子在前,我无法想像依爹的年龄是如何推车子的。
  爹的故事的结尾每次都一样:苦也好累也好,总算熬到有了你们,日子有盼头了,这人哪,受罪多少,那是老天注定的,变不了。那雪啊,可真大,真大啊……
  爹的故事一直讲到死,爹死时,天也正下着雪,爹的棺材放到坟坑里,棺材上随即就盖上一层厚厚的雪,我一直后悔没有拿把扫帚,把盖在爹棺材上的雪扫掉,我想,爹生前被雪挡住路,死后,又被雪压身,爹的命本不该这么苦的。其实后来我才知道,即便我拿着扫帚,也是不能把爹棺材上的雪扫掉的,乡人说,你爹命多好啊,死了老天爷也哭,泪珠子一大片一大片的,那落在棺材上的,不是雪,那是你爹给你们求的财呢,往后你们家就等着过好日子吧……
  那雪真是白落了呢,哪里是财啊?我们家的日子一直不好过。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年的冬天,家里断了粮,雪下得正大,没法去村东头的碾子上去碾棒子面,娘就说,听说人家东北人都吃棒子碴子,咱家今天也吃一回吧,反正这棒子没法去碾面,一碾一个湿坨子,那雪混在面里多脏啊,你别看这雪白,跟白面似的,可不脏雪就下不成呢……
  那一天,我们就真吃了棒子碴子。娘把棒子粒放到小石磨里,然后拐,拐出的棒子粒有碎有整,放到锅里煮,煮熟了一家人吃,我一直记得棒子碴子划嗓子的感觉,还有,吃了棒子碴子肚子里咕噜咕噜叫的声音,再就是排便时,发现粪便里尽是没消化掉的棒子碴子……
  从那一刻起,我开始恨起下雪来。不过真正恨雪,还应该从穿鞋说起。我自小每年只有一双棉鞋,所以冬天里是绝不能去踩雪的,鞋湿了那就得冻着。可是不管我如何小心,那雪是我防备不了的,就算下雪,不能不去上学,那雪就透过鞋子往里钻,鞋子里湿湿的,走路时还觉不到什么,一停下,不过两分钟,那冰凉就从脚心里往脑门上拱,还陪着阵阵似无数钢针扎脚的麻疼。
  好像我工作前,这种感觉一直伴随着我,一直等到我做了老师,才有了两双棉鞋。那种感觉虽然没有了,但每每下雪,从我心里被唤起的,依然是那种冰凉和疼痛。我上课时也曾讲过《第一场雪》这篇课文,告诉学生们“瑞雪兆丰年”的谚语,说大雪可以给麦苗当棉被,还可以冻死害虫,雪化了等于浇了地……可我却依然恨雪。或许我不是农民,不能真正懂得雪的好处吧。
  倒是我的儿子对雪情有独钟。生长在北方,雪是司空见惯的,可每每下雪,儿子跟得了宝似的,一时也不肯在屋里逗留,即便屋子里的暖气烧到二十五度。外面的雪还没停,儿子就像被人撵着一样跑到楼下,拿着小铁锨,把雪堆起来,堆得比他还高,粗粗壮壮的一堆,上面再弄个大圆球,然后吃剩的糖葫芦摘两个,两边各扣一个做了眼睛,中间插上一根胡萝卜做了鼻子,又拿根弯弯的香蕉做了嘴巴,还要用彩纸叠帽子和围巾,一个漂亮的雪人就立在漫天飞舞的雪花之下,成了儿子最好的玩伴,有时候我也觉得儿子挺可怜,唉,我们家就儿子一个孩子,儿子的孤单,也许我们更能懂得。我之所以这样想,是因为雪人儿化了的时候,儿子总要哭一场,好像死了爷娘老子似的,看儿子那样儿,恨雪不天天下呢……
  儿子对雪的情结一直延续到现在。像今天,雪才一片片落下的时候,已经二十多岁的儿子却摩拳擦掌,一幅跃跃欲试的样子,我笑他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儿子却说:“天天过好日子,吃饱喝足咋不给自己找点乐子?要提高生活质量,生活质量,懂否?看你天天跟林黛玉似的凄凄婉婉,像谁欠了二百吊似的。难道你感觉不出,这雪其实也是上天赏赐给人间的一道亮丽的风景么……”
  我愣住了,有关雪的故事,从祖辈从父辈那里听来,凄凄惨惨凄凄,可在儿子的嘴里,却成了一件赏心悦目的事。不仅莞尔:恨也罢,爱也罢,年年下雪,年年如是,雪中的故事,也会一直演绎下去,且自留下一抹越来越精彩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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